雲南古國與土司制度
作者/后希鎧
一 雲南的族別
我們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民初所標舉的漢、滿、蒙、回、藏五族,並不能統括全國族別。換言之,中華民族的組成分子,何止五族而已;就人口言之,僅西南僮(音壯)族一族之人數,已超出滿、蒙、回、藏四族的總合。
由於僮族等西南邊疆民族,早在前清雍正年間開始厲行改土歸流,宗族自治(土司)的形態已不存在,雖仍保有若干族性,但在政治權力的觀念下,已與漢人同處於被統治地位,均由清廷流官所治,政權上的族性也就不明顯了。因之,到了共和(民國)時代,政治人物所意識到的民族,祇是漢、蒙、回、藏五族,西南各省的苗、傜、僰、撣、羅等族別,就被遺忘了。
以我們雲南省來說,據「三民主義的邊疆政策」一書的資料,就有苗、羅羅(彝)、僮、佈依族、納西、拉祜、景頗、民家(白)、泰(擺夷)、卡瓦、哈尼、傜、傈僳、怒、獨龍、崩弄、布朗、儂人、阿昌、苦聰及普米等族,人口約一千八百多萬,其中僮族約七百萬居住在廣西,苗族約二百五十萬及佈衣族一百二十餘萬居住在貴州,羅羅族約三百二十萬餘居住在四川、西康及雲南之間。在越、寮、泰、緬毗連雲南地區,儂人、苗、卡瓦及擺夷等族,多居在國境內外,人數不能確定。但不管怎樣說,漢族以外的各族人士,居住在雲南省境內的,當在五百萬左右。這五百萬邊疆同胞的先世,曾經建立過國家。如秦漢詩代的滇國與哀牢,唐宋時代的南詔與大理,就是本文要談雲南古國。說到土司制度,是元滅大理以後的產物,但與上述古國的政治關係有所相類,就是元人之設土司,也有所本。
二 秦漢時代的滇國與哀牢
滇國在夜郎(今貴州)之西,邛作(今四川)之南,也就是在雲南省境內。史記說:「始楚威王時,使將軍莊蹻將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莊蹻者,故楚莊王苗裔也。蹻至滇池,以兵威定屬楚。」這裡所說的「滇池」,就是今天的昆明湖。後來由莊蹻所建的「滇國」,就是在今天的昆明一帶。
史記又說:「(莊蹻)欲歸報,會秦擊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還(退回雲南),以其眾王滇。」所謂「王滇」,就是在雲南組織政府,成立國家。我們所說的「古滇國」就是這樣成立起來的;但是,這並不等於中土之人「經略」邊土,因為當日的楚國,不過是荊蠻之國,還在「撻彼殷武,奮伐荊楚」(詩經)之列,楚本身與西南夷的某些部族,便有血緣上的關係。
史記說:「(莊蹻)變服,從其俗以長之。」說明莊蹻及其部眾已放棄楚人的服制,自動同化於土著了。土著是些什麼民族呢?史記說:「十餘歲,秦滅,及漢興,皆棄此國而開蜀故徼。巴蜀民或出商賈,取其筰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益富。」所謂作,僰,髦等字,都是西南夷的國名。筰與髦屬於何種何族,似難考定,在研究西南邊疆民族的現代學人中,倒有許多人對「僰」頗有研究。換言之,滇國的土著人民或其鄰國人民,是現在的什麼民族,可以從「僰」的研究而得其眉目。
「僰」在中華民族發展史上,始見於禮記王制篇。所謂「屏之遠方,西方曰僰」,說明僰是中原「屏」到西方來的。呂氏春秋說:「僰,西方無君之人」。所謂「無君之人」,並不是說僰是無政府主義者,也不是生活在無政府狀態中,而是僰不像華夏之族已具國家的初型,僰眾還由部落酋長統率,逐漸西遷。
多數研究邊疆民族的人士,大致同意命,濮,撣三稱,實係異名而同族。就今天的族別來推判,雲南的白族(民家),擺夷,就與僰,濮為同音之轉;緬甸約珊邦,就是撣族。所以有人說,這個民族、居住在國外的都叫撣或泰,居住在國內的就叫撣了。
現代研究民族學的人,有一個捷徑──什麼族與什麼族是否同族,先看他們的語言是否相同。例如印度和歐洲人,憑直覺而論,一黑一白,斷非同種;但從語言學上求得結論,他們在遠古實係同種。那麼,我們根據語言的佐證,今日的雲南擺夷、緬甸珊邦各族、泰國泰族、寮國泰族,都是同族。還有雲南的儂族,貴州的佈依族,廣西的僮(壯)族,也是這個民族的支系。假如古代的僰(ㄅˋㄛ),就是現代的布依,擺夷,白子(民家),我們可以這樣說,楚將莊蹻在滇池所建立的滇國,便與這些族別有關。在昆明碧雞關麓,今日還有白子的遺裔,祇是他們不知先世之所自來而已。我們必須明白,所謂莊蹻王滇,其最大的特色是「變服從俗」。用今天的話來說?莊蹻及其部眾,已被土著所「同化」。
在語言學上,中國話與泰族語屬於一個語系,也就是漢人與泰(大泰)族關係最為密切。以莊蹻所屬的楚國本是蠻夷之地。所以,莊蹻入滇隨俗,在那中原板蕩的戰國末期,固可釋為權宜之計,以求偏安,但當日之所以能「易服隨俗」也必有其相宜的條件:一、本身的習俗與土著的習俗必定相接近,二、本身的施政(王滇)必為土著所接受,才會「化異為同」。我們可以這樣說,莊蹻的王滇,並非全憑武力,更非希臘羅馬人的殖民統怡,也不是近世歐洲人的海外殖民,莊蹻是「隨俗」。
從相反的一面來看,楚國固然是南方之蠻,但楚人在南荒之中,對中原文化的交流,卻是得風氣之先。換言之,莊蹻之入滇,此必然帶來了中原文化。因之,我們可以這樣說,雲南自有史之日起,就與中原文化密不可分。後與中原的關係,也就很密切了。司馬相如列傳說:「相如為郎數歲,會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又說「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貢職」。又漢武帝欲通西域大夏,曾派使臣取道西南夷,想西行去「身毒」(印度),但到了滇國,滇王雖加以協助,卻沒有達成任務。說明雲南之交通中原,既然發生了政治上及文化上的關係,雲南已不再是蠻荒的神秘之地了。
漢武帝不僅北拒匈奴,也在西南用兵,他在元封二年(公元前一○九)平定夜郎及邗都等國。又風喻滇王入朝不聽,便派兵入滇。依照西南夷列傳所載:「(滇國)舉國降,請置吏入朝,於是以為益州郡,賜滇王王印,復長其民」。如果用清朝的話來說,就是雖設郡但仍由世襲的「土官」治理。漢朝對滇王很重視,不但將牂牁及越雋各縣配屬滇王統治,還將新併的大理一帶,劃屬滇王。這就是說,滇王所統治的領土,其幅員廣及川黔二省,雲南佔其大半。
王莽時益州郡棟蠶等人謀反,到了漢光武建武二十年(公元四四),才被武威將軍劉尚戰敗,追到不韋(今保山縣境)捕斬棟蠶,益州郡仍屬漢朝。蜀漢諸葛亮南征,劃裂益州郡為建寧,雲南及興古(屬貴州)等三郡,益州都也就不存在了。
與滇國幾乎同時的哀牢國,建國在保山縣境,因哀牢山而得名。依正史後漢書的記載,哀牢於光武帝建武二十三年(四七)被附寨夷鹿茤戰敗。於建武二十七年請求內屬,光武帝就封哀牢王賢栗為君長,從此入貢於中國。上面說過,漢光武曾對益州用兵,掃平叛逆。在保山縣境捕殺首腦棟蠶,這是建武二十年的事。哀牢國就在保山縣境,東漢兵威既然到達保山,哀牢王內附,自然是不容置疑的事。
依照近人的研究,哀牢國人民,依然以僰和撣為主支,僰撣就是現今的擺夷或泰族人民,與滇國便是同族。依照後漢書所載,明帝永平十二年(六九),哀牢王柳貌又遣子率眾內屬,其下屬稱邑王的有七十七人(酋長),共五萬一千八百九十戶,人口達五十五萬三千七百一十一人。在那個時代,算是相當龐大的人口了。漢朝設哀牢縣,又在今永平縣東設博南縣,再將益州郡西部都尉所轄的六縣,合為八縣,設立永昌郡,以鄭純為太守,也就是流官與土官(世襲)和治──或者說土官擔任基層行政,流官代表朝廷或中央。鄭純死後,守令與土王忿爭,哀牢王殺守令而反叛。章帝建初三年(七八)漢廷募發越雋,益州及永昌各郡夷漢兵九千人平定,哀牢國就不存在了。這時正是班超經略西域時代,從西南看西北,可知漢朝兵威遠被,已達極至。
三 唐宋時代的南詔與大理
東漢之後,中國陷入四分五裂的狀態,魏晉南北朝,相互取代,達三四百年之久,中土之人,便無力過問雲南的郡縣了。隋唐統一中國,不僅結束了四分五裂的局面,並東有高麗,西制西域,獨對雲南用兵不利。
相傳金沙江南北,到唐時已自建有六個「詔國」,通種六詔。「詔」是「國王」,六詔就是六個王國。今天的擺夷話稱王也叫詔;因為六詔的蒙雋詔在西昌,越析詔在麗江,浪穹詔在洱源,浪啖詔在鄧川,施浪詔在洱源之東,蒙舍詔在蒙化,接近羅羅(彝族)的地區,有人就說這幾個「詔國」,都是羅羅族所建。有人認為唐時的六詔,還是汗撣族建立的。由於以上二說都缺乏直接的證據,不宜輕作論斷;我們祇能說雲南民族眾多,而且有雜居的現象,傳說中的六詔之國,未必盡為一族一系所建立。
六詔兼併的結果,蒙舍詔統一六詔。因為蒙舍詔在五詔之南,就稱作南詔。統一六詔的南詔王皮邏閣,曾受唐廷冊封為「雲南王」、王都設在大理。皮邏閣曾破吐蕃(西康西藏一帶),有功於唐廷。但是,到了皮羅閣的兒子閣邏鳳襲雲南王之後,形勢就大大改變──唐廷的雲南太守張虔陀,因行為不檢,並「多徵求」,被閣羅鳳發兵所殺,並進佔姚州等地。到了天寶十年(七五一)唐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親自發兵問罪,敗績而歸。天寶十二年唐廷又發兵十萬遠征南詔,大敗於大理。到安祿山反唐的時候,閣羅鳳已北取雋州,不僅拓地甚廣,而且還助吐蕃攻唐。
閣羅鳳的兒子鳳迦異早死,孫子異牟尋立,發兵二十萬與吐蕃合力攻唐,為唐所敗。異牟尋頗知書禮,又有才幹,因苦吐蕃需索,乃棄吐蕃歸唐,並用計大破吐蕃,在唐德宗貞元十年(七九四)受封為南詔王。但是,南詔國勢日強,到了唐文宗大和三年(八二九),竟合卭,戎,巂三州之眾,北陷成都,掠子女工技數萬而還。到了唐懿宗成通元年(八六○)坦綽酋龍在位之時,便自號大禮國,稱皇帝,南征北討,南臨安南、北窺成都,南詔國勢到了登峯造極的境地。後來此一蒙氏所建的王國被宰臣(清平官)鄭買嗣所篡,結束了二百五十年的統治。
南詔亡後,政權幾度轉移,到了五代後晉天福二年(九三七)段思平獲得政權,自號大理國。段思平屬白蠻,擬與今日的白子或民家同族。宋史大理傳說:「大理國,即唐南詔也」。這種大理就是南詔的紀載,不能作為南韶統治者蒙氏與大理統治者段氏同族的證據,祇能說明大理國是承襲南詔的遺蔭。我們再說一遍,雲南族性甚多,自成部曲,段思平就是以通海節度使用兵取得政權,受各派各部的擁護而已。同時,南詔雖自立國度,但崇奉儒術,一如中土,也可以說是文教明邦,相延到大理國,自然有一套處理國家事務的方法,不能視如蒙昧未開的蠻荒族類。如果要用今天的話來說,南詔及大理的政治形態,可以說是部落聯盟或民族聯邦,也就是各族人民還保有地方地權。
續雲南通志說:宋太祖統一中國,王全斌平定四川,就想進兵雲南。可是「太祖鑒唐之禍基於南詔,以玉斧畫大渡河曰:『此外非吾有也』,由是雲南三百年不通中國,段氏得以睨臨僰,爨以世焉。」但是,到了宋徵宗政和七年(一一一七),大理遣使入貢,算是歸附中國。一直到了一二五三年忽必烈入大理城設都元帥府,大理國亡。假如從南詔算起,這種「不通中國」的局回,維持了六百年之久。
四 土司制度逐浙形成
上述的滇國,哀牢,南詔及大理等古國,可以說是雲南各民族「自相君長」的代表;因為這些古國已具備國家的規模(有中央及地方政府),自立一方,有完整的主權。同時,這些古國與中土大國的關係,不論是處於臣服或對立的地位,影響都非常大。
漢代對雲南用兵,取得全勝,雖設郡縣,還是封土官世襲統治。唐朝對雲南用兵,有勝有負,南詔便時而臣服,時而自立。宋朝對雲南置之不理,大理國不通中國便達三百年之久。
元滅大理國後,在雲南設「行中書省」(簡稱行省,即代理中央政府之地區行政機構),正式列入中國版圖。但是,因民族複雜,雲南這個「行省」,並非全由流官(非世襲)統治。元史地理志載:「元征大理,收府八,郡四,部三十有七」,其所謂部,即為各族部曲,如羅羅族的烏撒及烏蒙兩部,設「宣慰司」統治。宣慰司或宣撫司就是世襲土官,也就是土司的來源。
明朝平定天下,對雲南用兵的目的,自然是取代元人的勢力。明軍起於大江南北,官兵以中土子弟為眾,遠征雲南,可以說是漢唐以來的第三度。一則因南詔及大理時代,雲南的教化已向中土看齊,元時又正式將雲南併為中國的版圖,在實際上雲南已與中土各行省無異,明廷直接治理雲南,就成為當然之局。一則因雲南為國家的邊疆,必須屯兵駐守,中土漢人子弟,便大批留守雲南屯墾,其眷屬亦從本鄉遠徙而來,這就是今天滇籍漢人的祖籍,多半為「南京」的原因,也是雲南漢語被稱為官話或雲南腔的國語之由來。但是,漢人雖大量屯守雲南,對原有各族政治形態,並未打破,仍依元代的方式,設土官(世襲)治理地方,也就是加強土司制度。今天雲南各地土司世系,多半追溯明朝,就可證明明朝在加強土司制度。
滿清入主中國,多因明制治理國家;但是,對土司制度,卻徹底破壞,在雍正四年(一七二六)納巡撫鄂爾泰的奏議,厲行「改土歸流」政策,西南各地的土司,消滅十之八九,剩下來的便是邊遠的土司了。
一般的講法,都說土司制度,起於元朝。實際從漢潮起,雖設郡縣(流官),但仍封土王,就是土司制度的本源。照這樣說,雲南自有古國(滇國)之始,就開始了「流土並治」的形態,從漢設益州郡起,雲南就是中國的一部份。祇是歷史演進,雲南與中土的關係,時密時疏,到了明朝,才因中土子弟屯墾落籍,與中土血肉不分了。民國成立,袁世凱私圖稱帝,雲南起義擁護共和,推翻帝制,便是雲南人以天下國家為己任的具體表現。現在,國家多難,我們三迤健兒,必定會發揮祖宗屯守邊疆,維護國家的精神,忠公體國,推翻暴政。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01期;民國60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