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二六政變親歷記

作者／段克昌 

民國十六年二月六日的雲南政變，為雲南境內革命同志與國民革命力量結合的一大關鍵。監察委員段筱峯先生，曾躬親其事，在所著八十年錄中，敘述甚詳，特微得其同意輯為此文，以享讀者。

編者謹識

民國十六年二月六日，滇省政變。此一政變，為胡若愚、龍雲、張汝驥、李選廷等所發動。雲南人稱之為二六政變。當時在宜良會議，商討辦法，龍主張只清君側，胡主張澈底改革，意見懸殊，幾至決裂。兩軍幹部，居中調停，余亦參與此事。後採折中主義，推唐繼堯為總裁，胡若愚、龍雲、張汝驥、李選廷等均為省政府委員，以胡若愚為主席。唐只虛名，實權操之胡龍等。唐本雖才，何堪處此，竟以憂憤成疾，於五月二十三日病歿，卜葬於昆明城內圓通山之陽。一代偉人，遂長眠地下矣。

余自隨軍回滇後，蒙龍軍長保請以縣長任用在案，當時擬委余為呈貢縣長，仍兼軍需處事。余得知此消息，往告舊長官周文人，徵詢意見。周主張在保山、宣威、鎮雄、箇舊等縣中酌擇一縣，勿庸到呈貢去，機會不可多得也。余以大縣恐難治理，曲靖駐軍多年，風土人情均較熟習，以到曲靖縣為宜。龍軍長乃函達民政廳提出省務會議，發表余署理曲靖縣知事。六月一日到任視事。

當時迤東各縣，常遭匪患，余到任之日，西區即報匪警，派團隊擊之。第三日，北區又報匪警，又派團隊擊之。曲城只有團兵一中隊，約六、七十人。另駐有前任魏縣長招安之土匪亦約六、七十人。余查悉情事之嚴重，因約地方正紳劉雨村高乃勳二人組織團防局，並會商辦法。僉以前任縣長招安之匪首鄧光廷，迄仍率匪駐紮城內，外來匪警實由彼造成之；欲清除匪患，應先由根本著手，剷除鄧匪及其匪黨。余深然其說。遂議定：次日由余召見鄧光廷，就縣署擒之，但不能讓其帶武裝兵來署，其餘匪黨，可由團防局率團圍勦，一舉而肅清之。次日，鄧光廷應召來署，並隨帶武裝兵四名。縣署向無武器，法警皆係徒手。余睹此情形，深感擒賊棘手，幕友王翰馨、梁匡州均恐發生危險，勸余不可輕舉，免遭不測。余以事經決定，若不能實行，則貽笑地方，身為長官，何以服人；且鄧匪放走，地方更從此糜爛矣！籌思至再，騎虎之勢，萬難罷手。乃出而接見鄧光廷，從容言曰：「汝帶武裝兵來縣署何為，應速遣去。談話後，我同汝到團防局，改編部隊，委汝為第二中隊長。一鄧聞之，甚為欣喜，即將武裝兵先行遣回。閒談良久，意在延長時問，使武裝兵歸隊，以免漏網。度已至，乃告鄧曰：「汝先回去，我隨後就來編隊。」鄧即告辭，行至臺階，向余行禮，即督令法警圍擒之，鄧匪時拔出手槍，將向余轟擊。余指鄧曰「汝敢關槍，我即殺汝。」鄧隨繳槍就擒，暫拘縣署中。余即下令團防局圍攻匪徒，當場斃悍匪七人，餘皆就擒。據報後，立將鄧光廷綁出槍決。此乃余接任縣長第六日事，亦冒險矣。

自鄧匪解決後，各處小匪，聞風遠遁，半月以後曲靖全境，竟無匪踪。鄰縣霑益、馬龍、陸涼、平彛等縣之匪，亦皆歛跡。地方安寧，人民歌頌不已。後此曲靖兩次被攻，兩次失陷，萬分危險，幾及於難者屢矣，幸均能化險為夷，絕處逢生，皆種因於勦滅鄧匪，為民除害，人民衷心擁戴，竭誠合作所致。人之生死，冥冥中殆有神以操之者，亦奇矣哉！當鄧匪案正辦理呈報中，忽聞省中又發生六一四政變之事。即六月十四日，胡若愚、張汝驥，因嫉龍雲深得唐氏警衛團之支持，並治軍嚴明，又得民心，欲亟圖之，以除後患。乃乘龍氏不備，突率所部襲擊龍軍於北較場，並圍攻海子邊龍公館。龍軍失利，孟友聞全旅，盧漢旅之十四團及周文人旅之十三團，均向滇西撤退。龍氏經法國領事之調解，出見胡張，被禁於五華山軍械局鐵房內。孟友聞、盧漢化裝出走。周文人被監視於省垣。盧孟離昆明後追及所部，率其西上。第六團朱旭，亦率團趕至，齊集雲南驛編整。不日，張汝驥追至，盧孟等合力迎擊，張軍大敗，盧軍尾追至祿豐，張閉城拒守。盧派兵一部圍之，大軍即向昆明前進。胡若愚在省垣聞之，非常焦急，而王潔修部駐巫家壩，又將生變，響應滇西唐繼虞，情勢岌岌，胡遂狹龍東走。行至板橋，與龍訂板橋條約；其主要者為：㈠龍回昆明主持省政；㈡胡張率軍北伐；㈢北伐餉械，由龍接濟等語。遂釋龍回省。未幾張汝驥由祿豐繞道來會，乃退昭通。

余在曲靖聞變，以為滇省多事，應計劃未來。當省城發生戰事時，第五軍官兵，知余在曲靖，多有擁械來歸者，余均予收容之，數達八十餘人。本欲率其西上，參加戰役。後聞龍氏已獲回省，度警衛必需人孔急，乃尋周之瑞（周文人之姪）到縣署諭之曰：「龍軍長已被釋放回省，勢必需人警衛，特將日來所收容之八十餘名士兵及槍彈，一律交汝，速率領到省，作龍公衛隊，汝亦可藉此發展。玆厚給旅費，經過沿途，不得擾民。」周率兵到省時，龍氏左右，無一兵一卒。龍大喜，編周為警衛隊長。後此龍常語余曰：「我之有警衛隊，皆汝之力也。」

胡張退昭通後，未幾，違背板橋條約，又率軍回省，戰數後向滇東撤退。龍軍長由電話告余曰：「胡軍退滇東，必過曲靖，我派丁團附國棟，助汝守城，追兵隨即到矣。」奉令後，余約丁團附來署，告以任務，並商防守事宜。丁雖軍人，聞胡軍兵多，談話中似有懼色。余曰：「胡軍雖眾，後面有我軍尾追，守城一二日，即可解圍，此責任余願共同負之。」丁允諾，乃決定西北門由丁部士兵防守，東南門則由余率團防局士兵守衛之。未幾，胡軍抵馬龍，丁團附率兵夜遁；守城兵數十人，又被高乃勳調走，少數敵兵已逼近城下，警察報知，余萬分焦急。欲守城則徒手空拳，難資防禦；欲自殺則城不保，徒死何益。再四籌思，乃攜印出走，尚可留有用之身，再圖效力，藉此立功贖罪，以補愆尤。遂倉皇出城，家眷失陷，馳赴團兵所在地，率其前往南城。越日龍軍追至，胡軍閉城拒守。當時龍軍全部，已改編為師，孟友聞任第一師師長，盧漢任第二師師長，朱旭任第三師師長，張鳳春任第四師師長，張沖任第五師師長，均先後到曲靖圍攻。盧師長派人尋余，負籌糧、僱夫及準備攻城用具責任。余雖在城外，幸人民信任愛戴，仍照常執行縣長任務。嗣龍軍長以曲城久未攻下，又派胡瑛為前敵總指揮，統一指麾在曲各師長。圍攻四十餘日，仍共同協商，讓出曲靖，龍軍回省，胡軍撤退至陸涼羅平，余回曲靖縣長任。不一月，胡若愚勾結黔省主席周西成，派師長阮德炳，率全師七、八千人進犯，已到霑益。余即閉城拒守，並電龍軍長曰：「黔軍阮德炳，率全師七、八千人，已到霑益，日內必攻曲。職為省格計，為職責計，當盡力抵禦。現已閉城拒守，大義所在，生死置諸度外也。」此電發後，胡張又由陸涼回師，余率團兵七十人，連同曲城民眾，登城死守。此時阮軍約七、八千人，駐曲靖西門外；胡軍約萬人，駐北門外；張軍約八千人，駐東門外。南門因有河道，胡只派少數兵駐圍。歷攻九晝夜，城未下。一日胡若愚派該部副官長在城下說余曰：「胡主席為一省之主席，縣長乃其僚屬。主席到此，理應親迎。你閉城不納，未免失禮。但胡主席也不同你計較，只要開城歡迎，除縣長仍舊外，加委你為團防督練分處長。」等語。余聞之，慨然答曰：「胡先生勾結黔軍，侵犯滇土，已失主席立場，我拒之，義也。大義所在，雖死弗顧，尚何勢名之足動我心哉！請你回語胡先生，彼盡功攻，我盡力守。城若破，分屍聽之。」（因余拒守，胡駐北門馬廄內，且對入滇黔軍面子太不好看，曾說過，破城後，將余屍，懸之四城門之語。）

九月十一自夜九時，守西門團兵，被胡軍旅長龍秀華勾引叛變，將西門開獻，敵軍遂入城。余方巡城至西門，突聞變，乃轉至北門，欲調兵迎戰。時敵軍已在城內喊殺連天，余知事已無救，即拔侍從槍將自殺。侍從唐紹粲施玉清二人奪其槍，擁余至一民家，戶主為崔培元。因余自辦鄧匪光廷以來，人民愛戴，崔見余至，即引入密室，設膳招待。余以守城事急，不食已三日矣，今城已失陷，生死置之度外，反覺心胸坦然，入席受膳。膳後崔出街偵查敵情，知胡軍入城，對人民無事。乃改變初衷，決意出走，時午夜十二時事也。曲城聞變，家家戶戶，焚香拜禱，祝余脫險。迨天降大雨，連續二小時，平地水深尺餘。二時以後，雨甫歇，余即帶施玉清由崔培元引導，從天池邊城牆鎚下。行二里許，渡南門河，至河營村王團首家中，略事休息。四時騎無鞍馬向宣良小路前行。在曲日夜巡城，逢九晝夜，途中疲憊不堪，馬上隨時磕睡，幾至墜下，困頓難行，乃就宿於黃菓寨。此寨距曲城五十里，若胡派兵來追，必就擒矣，次日宿馬龍月照山，第三日抵家。萬分危險，得以解脫。

當城陷之日，有勸說胡若愚派人分道追捕余者，胡以曲靖城被圍，四面皆軍，插翼亦難飛過。況余乃文人，率團拒守，城陷後決不敢行動，必隱匿城內無疑，只須在城內搜查即可。不採其議，乃鳴鑼示眾，如藏余不報者，上七下八皆槍斃。獻余者賞五萬金。搜查三日，竟無蹤影。誰料此時余早已到宜良家門矣。到家時叩見父母，以九死一生，幸能重睹慈顏，皆祖宗之遺德，雙親之福蔭，不禁潸然淚下。次日即馳赴昆明，報告軍情。先是在曲靖閉城前一小時，余擬將內子蘭畦及子女四人送回宜良，內子不肯，願共同生死，再三婉勸，乃向曲紳孫懷富借旅費一百元，派縣署秘書王翰馨，護送回家。因最近曲靖事急，蘭畦赴省探聽。是日上午十時，好友楊自修（現任團長）來見，告以前日軍事會議，決定放棄曲靖，筱兄守城無援，甚為懸念，說畢淚下。內子聞之，以政府既不援曲，久守必陷，對余似無生還之望，放聲大哭。自珍以吉人天相，再四安慰而去。至十二時余忽到來，一旦見面，宛如隔世！內子兩日未進勺飲，今忽見余，喜出望外。親下廚房，為備午飯，彼此進餐，快慰無已！

是晚，龍氏召見於寓邸，龍因胡軍攻擊時，眼部被破片炸傷，時正將養，不見賓客，余以老部下關係，且欲詳知曲靖敵情，因召見。余瀝陳先後失守曲靖情形，並請罪。龍慰之曰：「前次應守汝不守，此次不應守汝又要守，幾乎送了性命，能得生還，亦云幸矣。速組識滇東諜查部，由汝負責，物色校官十人，尉官二十餘人辦理之。」余以鋒鏑餘生，無心任事辭。龍又勉之曰：「今日大敵當前，進則生，退則死。我眼創如此，尚扶病視事，汝輩能偷安乎？只好唯唯聽命。次日，胡瑛盧漢約余在省府見面，將昨晚龍氏面諭之事告知，胡盧謂：「諜報事不急，恐胡若愚張汝驥進攻昆明，軍糧重要，盼即日到宜良購辦軍糧一萬包，運省備用。」余以軍糧重要，自應遵辦，但余只負採購之責，軍需局負給價之責，胡盧允之。余即日到宜良，立刻召集米商商購軍糧一萬包。宜良係我家鄉，米商勇於負責，不到五日，即辦畢運省，面見胡盧銷差，大蒙嘉獎。

未幾，龍氏派胡瑛率部東征，組織總司令部，胡瑛任總司令，派余為軍需處上校處長，隨軍東征，二三四五師均赴曲靖作戰。攻擊二十餘日，曲城糧盡，胡張乃突圍而出，向羅平方面退去。曲城克復余仍回曲靖縣長任。兵燹之後，滿目瘡痍。縣署已被胡張拆燬，無地辦公。而大軍雲集，一面籌糧運濟；災民遍野，一面發款撫綏。迨至大軍陸續撤省，乃修復各地橋樑，以利交通，並重建縣署，修復破壞城垣，積極辦理善後。用款多由府稅收入中余應得私款項下撥支，並未呈請政府撥款，亦未動用地方公帑分厘。又以曲靖連年兵燹，民力凋敝，乃呈請省府，豁免田賦一年、禁煙罰金一年、兵役一年。幸蒙允准，民困得以稍蘇。

民國十七年兵事既息，人民休養生息，無絲毫負擔，地方平靜，似有太平景象。

民國十八龍氏以周西成胡若愚前此互相勾結，派兵侵滇，此時胡軍敗退，黔軍回黔，正可乘勢討伐，以除後患。遂於三月派朱旭張鳳春兩師入黔，討伐周西成。適長子希文由講武學校十九期步兵科畢業，派朱師服務，路經曲靖，來署叩見，余勉以勇敢善戰，為國效忠等語。希文旋即隨軍進討。夫幾，滇黔兩軍大戰於貴州之黃菓樹。黔軍大敗，周西成渡河溺斃，黔軍無主，滇軍乘勝追擊，遂克貴陽，並向黔西挺進。在克復貴陽之後，朱旭張鳳春二人，小有意見。龍氏恐誤軍事，影響前進，乃親率軍一部，馳赴貴陽，路過曲靖，休息一日，召集地方官紳，垂詢戰後損失情形。余及地方紳民報告後，當即奉發糧秣費二萬元，由李議長文清具領，分別發放，俾實惠及民。次日，龍氏即率部向宣威出發，經貴州之水城，到達安順，離貴陽三日途程，胡張又聯合孟友聞師，應黔軍之約，全部由昭通南下。正進行中，盧漢聞訊，急電安順，請龍回師。龍以滇省事急，電飭朱張兩師，由貴陽撤退，龍亦由安順返旆。此時胡張所部，已抵東川附近，情勢岌岌。余以曲靖為滇東重鎮，戰事發生，龍氏必駐軍在此，一切準備，非款莫行。時省政係盧漢主持，乃將此意由電話告盧，請由曲靖撥禁煙罰金二萬元，以備應用，事後報銷。此時龍氏已由安順抵達曲靖，告余曰「此次戰爭，關係我軍存亡。一切準備，須汝多多出力。」余應之曰：「前方軍事，請主席縝密計劃，不必分心：後方勤務，職自盡力負之。」遂決定由余辦理犒賞三四兩師官兵之酒肉，及攜帶作戰之糧秣炒麵草鞋兩具等，限兩日內齊備。並設一後方醫院，以醫治傷病官兵。一切倉卒應急，賴紳民合作，私幸尚無隕越，故軍隊皆能遵命出發，馳赴前線作戰。後三日，龍由小道直達宜良。時省軍正與胡張孟等大戰於碧雞關，省軍大勝，龍由宜良抵省，計劃追擊。隨即親率劉正富旅、高蔭槐旅、朱旭全師、張冲全師，向胡張孟軍窮追，直至四川金沙江邊。孟友聞渡江淹斃，胡若愚逃入川境，張汝驥被擒，解至大理槍決。強敵亡散，滇亂遂平。此一戰役中，龍氏削平內亂，奠定滇局，厥功甚偉。但各地軍民，飽經痛苦。連年用兵，庫帑支絀。經數年之休養生息，方告恢復。

七月，中央派王柏齡來滇，與龍氏多所商洽，雲南始正式擁護中央，為國效命。八月一日，改組雲南省政府，以龍雲為主席，盧漢張鳳春朱旭等為委員，滇事遂定。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02期；民國61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