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昆明大觀樓長聯

作者/周爾新

編者按:本刊第三期刊有周爾新先生所寫「憶昆明湖」一文,文內曾引載大觀樓長聯,因長聯字句中有刊印錯誤之處,乃有具名「余澄」者來函指責,後來周君於今年四月在旅遊雜誌及春秋雜誌發「話昆明大觀樓長聯」藉以答復余君質疑,仍有未盡之處。因李子幹先生對大觀樓長聯平素深具研究,秉承張蒓老及段筱老二公意旨,於六月間再在大華晚報發表「昆明大觀樓長聯之訂正」。此二文對於本省較富名氣之大觀樓名勝及流傳海內外不朽之長聯,均有極深入之研究,此實一大幸會,特將兩文同時轉載,以饗讀者。


雲南因地處邊陲,交通不便,在抗戰以前一般內地人對它是非常的陌生。過去雲南與內陸的交通,是經法國人經營的滇越鐵路,取道河內、海防、香港,而廣州、而上海。抗戰前京滇公路通車,當時京滇公路週覽團團長褚民誼率團到了昆明,驚訝這是一個「世外桃園」。在褚氏遊罷滇西離滇的時候發表談話,他說:「不到雲南不知中國之大,不到滇西不知雲南之大;不到雲南不知中國之富,不到滇西不知雲南之富」。其實雲南在我國行省中,何止大,何止富,而且是氣候宜人,四季如春。省會所在地的昆明,更是風光綺麗,四時百花爭艷,不遜於江南景色。寬濶五百里的昆明湖,又名滇池,湖濱建有一座巍峩的大觀樓,樓宇三層高峙,與黃鶴、岳陽齊名,即為昆明的一大勝景。大觀樓之馳名,是因為在大觀樓的兩柱懸有一副曠絕古今的長聯為之增色不少。凡是到大觀樓的遊客,如果為遊大觀樓而無睹此聯,則感有虛此行,撰寫大觀樓景色者,如不搬引此一長聯來襯托,則覺有失昆明湖的壯麗,大觀樓也失去了光輝。因此至今若干文藝性的刊物、報章雜誌,也常常在記述此一長聯。筆者對於此聯也有同好;去年曾撰「憶昆明湖」一文,也將此一長聯錄列於上,「以壯聲色」。此文在雲南文獻第三期刊出後,卻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誤會。緣有署名「余澄」者,致函雲南幾位耆老,指摘筆者所附錄的這一副長聯,有刊印錯誤的地方,可惜余君並未將所謂「正確」的聯詞錄出,加以對照。致使接到此信的段筱峰先生,忙於到處查證,先寄我梁鉅章所編輯的一聯,後又寄同鄉李子幹先生所搜集的一聯(未注明出處),先後寄我兩聯字句也不盡同。我奉到筱老的來示後,始檢出雲南文獻第三期,將憶昆明湖所附載的此一長聯仔細查對,發現聯詞確有數字更易之處,隨即奉復筱老一函,陳述此文刊載經過情形,及其中錯誤的來龍去脈,並說明了我引用該聯,是根據民國五年雲南總圖書館出版,庾恩暘所著的「雲南首義擁護共和始末記」一書的記載。最近復奉筱老告知,已將我的來函及李子幹先生的「訂正」文稿,一併送請張蓴鷗先生核正。但據我所知,蒪老近因哀慟夫人去世,心境尚未趨於平靜,是否有此閑情逸緻,來作此番研究考證工作?余澄先生來函未具明通訊地址,筆者又無法與余先生當面討教。如俟雲南文獻第四期(本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始予出版)再來切磋此問題,恐延時過久,對余君有欠週到。無疑地,這副長聯在文學價值上有相當的地位,如果被引用在一篇文藝性的寫景文裏,縱有錯誤之處,或有疑惑之處,不是一個太大的問題,更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實不敢小題大作,再予驚動諸耆老,還是由我來借「春秋」的一角,將我對於此聯的一點粗淺認識,提出來報告,藉以就教於余澄先生暨諸雅君子。

我寫這篇「憶昆明湖」的短文,原是應旅遊雜誌,發表於六十二年四月號,並附有插圖多幀,刊出後我即發覺長聯有少數幾字與原稿不符,當時我以為只是手民之誤,並未在意,隨手修正後即置之案頭。事過八月雲南文獻第三期缺稿,乃將該卷檢出,剪下該文送請雲南文獻編者斧正轉刊,藉以饗鄉友們對於思鄉懷故的一點愚忱。俟雲南文獻刊出後,我只看了一下標題,即未再予閱讀內容,後來知道長聯中有錯誤之處,再詳細查對之後,始恍然大悟,余君所謂「錯誤」,並非筆者的錯誤,亦非手民之誤,更不是編者的錯誤,(兩刊編者均熟識好友,就記憶所及,特善意先後為筆者更改了幾字。)其實大觀樓這副長聯,有好幾種記載,各有所據,孰是孰非?更是莫衷一是。我想余先生看了下面簡略的報告,也會「恍然大悟」了。

查昆明大觀樓始建於清時初葉,康熙二十一年有楚僧乾印結茅一椽,開講妙法華蓮經,聽者甚眾,遊客亦漸增多,遂成為名勝。後經巡撫王繼文增修,同治八年馬如龍捐修,民國初年督軍兼省長唐繼堯重修開拓之後,才有後來的規範。名人題詠甚多,其中以孫髯翁所撰的一副長聯,膾炙人口,海內稱為長聯中之第一佳作,因之大觀樓與這副長聯並馳名天下。孫髯翁何許人,已無詳考(據云孫髯翁本名孫鑄,原籍四川,落籍昆明,為一不第秀才,故自稱布衣)。這副長聯的創作時間,在康熙年代應是沒有疑問,因康熙以前大觀樓尚為一片荒坵,康熙二十一年中僧乾印始結茅於此,阮元修改此聯是嘉慶年間撫滇時候,阮元修改孫聯時,孫聯已經流傳很久,說創作於康熙年間,大概是不會錯的。這副長聯,上聯是寫景,下聯是感懷,全聯一百八十字,文情並茂,對仗工穩,的為佳作,普遍為國內的文人雅士所共傳誦。在文學領域中有相當崇高的地位,也獨佔了我國楹聯史上光輝的一頁。因為它的名氣太大,深具吸引力,所以勿論識與不識,多能占口背誦,如對楹聯有研究者,則是以此推敲琢磨,飽學之士更欲擅改,期臻於至境。有清一代名儒阮元撫滇時,即曾將此聯大事修改過。此聯記入典籍者,聯詞亦不盡同。筆者所刊錄於憶昆明湖之一聯,係根據「雲南首義擁護共和始末記」(民國五年雲南總圖書館出版,廋恩暘著)所載,原詞如下: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濶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翼;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蠏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雨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歎滾滾英雄何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儘珠簾畫棟,捲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碣殘牌,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另外昆明市誌(民國十三年出版、張維翰修,童振藻纂)所刊載之一聯,與始末記所刊載者,亦略有數字差異。致於段筱峰先生寄我梁鉅章編輯之一聯,與昆明市誌所刊者完全相同,茲僅就始末記與昆明市誌差異之處提出對照比較。以始末記及昆明市誌所刊聯詞,必是有根據和出處的,大概一般記載和傳誦的,也不會超出此兩聯的範圍。始末記所載「東驤神駿,西翥靈翼」兩句,而昆明市誌所載,則為「東驤神駿,西翥靈儀」,這兩句無疑地,是指「金馬、碧雞」之意。「靈儀」二字固典麗,但「儀」只能用作物解,或作儀態而言;「翼」雖是鳥之兩翼,則可以隱喻了,實則「儀」字在平仄上切於韻致。接下來始末記所載「歎滾滾英雄何在」一句中的「何」字,昆明市誌所載為「誰」,我認為用「何」比「誰」要來得較的含蓄,「何」可以蘊含「誰」,但「誰」不能包容「何」。再接下來始末記所載「翠雨丹霞」一句,昆明市誌所載則為「翠羽丹霞」,這一句純是在寫大自然的美景,一絲絲濛濛細雨,在晚霞輝照下繽粉五彩,反映在湖光眾色中,是多麼綺麗的一幅自然景象;如代以一隻綠色的鳥,感受則迥然不同。在始末記所載「唐標鐵柱」與昆明市誌所載「唐標銅柱」,也有「鐵」與「銅」的不同,從歷史觀點上來看,應以存其真,即在文字眼光來看,仍以用「鐵」較為挺拔,其實鐵與銅均是金屬之類,在對聯中,佳則已。最後始末記所載「半江漁火」一句,昆明市誌所載則為「半江澮火」,可能「澮」字是刊誤。另外始末記與市誌尚有兩字之別,實則音義相通,一是前者為「歎」,後者為「嘆」,一是前者為「捲」,後者為「卷」。至於長聯詞句之解釋,蔣公亮先生大作「昆明大觀樓聯話」一文中,有頗為深入的探討,可予參閱。

其次來談一談「孫聯」興「阮聯」。此間所指孫聯,即是未經修改之孫髯翁原始之作,阮聯則是阮元修改後之聯,關於此中演變,公亮先生在雲南文獻第二期所寫昆明大觀樓聯話,有較詳盡的敘述。所記孫髯翁原作一聯與始末記及昆明所記,該聯有如「騷人韻事」、「把酒臨風」、「一業扁舟」等句,均與始末記、市誌及阮聯所載亦不盡同。至於「阮聯」之由來,是經雲南巡撫阮元大事修改之後則稱之為「阮聯」。此是關於長聯的一段滄桑,對於研討大觀樓長聯者,具有歷史參考價值,特將修改後之「阮聯」,原詞錄刊於下。(原詞錄自楹聯叢話)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憑欄望遠,喜茫茫波浪無邊,看:東驤金馬,西翥碧雞,北倚盤龍,南訓寶象,高人韻士,惜拋流水光陰,趁蟹嶼螺州,襯將起,丹崖翠壁,更蘋天葦地,早收回,薄霧殘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鷗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纂長蒙酋,費盡移山氣力,儘珠簾畫棟,捲不及,暮雨朝雲,便蘚碣碑,都付與,荒煙落照!祇贏得,幾杵疎鐘,半江漁火,兩行鴻雁,一片滄桑!

阮元修改之聯,與孫氏原作各有千秋,惟下聯「纂長蒙酋」一句,為邑人所難能接受。按阮元,清儀徵人,字伯元,號芸台。乾隆進士,為清時儒林之一,淹貫羣書,著述甚多,終體仁閣大學士,加太傅,卒謐文達。在嘉道兩朝曾二度出仕雲南,修改孫聯是在他出任雲南巡府時候的事情。嗣後阮氏調職離滇,邑人憶懣之情,則作打油詩一首以譏之。後來阮氏擢升雲貴總督,復駐節昆明。對於修改孫聯之反映,有所聽聞。乃將「阮聯」輕輕一筆抹云,而代以「千秋懷抱三杯酒,萬里雲山一水樓。」一鐫製懸於大觀樓之最高一層,中額並題「漁夢樓」三字。阮氏不愧為一代鴻儒,胸襟灑脫,才氣縱橫。阮氏此一十四字之短聯,實可與孫氏長聯相互比美,上下輝映。民初唐繼堯拓建大觀樓,所題「續漁夢樓」,實含有崇念這位先賢之意。

根據以上所述,對於這副長聯的演變,已有了一個端倪:最早之一聯,即孫髯翁的創作,是在康熙年間,次演變為阮聯,是在嘉慶年間,再變化為昆明市誌所記載之一聯,亦即梁鉅章在「標聯叢話」所編輯之一聯,可能是在道光年間,因梁鉅章為嘉慶進士,係阮元門生福建永樂人,在道光年間曾任廣西等巡撫,此時著述亦多。最後一聯始演變為始末記所記載者,亦即時下(時下所指為昆明未陷匪前)在大觀樓兩柱所懸掛之一聯。以時間上的推演,這個看法不會離譜太遠,就以文字也是一聯比一聯佳妙,意境也一聯比一聯高超。此副長聯固孫髯翁的創作,也經過了若干文士的心血潤化,千錘百鍊始有今日。所以筆者在致筱老函有云:「晚一向認為始末記所載之一聯較為正確,平素推敲琢磨,亦覺得以此聯為最佳,實字字珠璣,無瑕可指,歷年來筆之於書,誦之於口,亦以此聯為據。至於尚有「阮聯」一說,過去曾有聽聞,近閱公亮先生所寫「昆明大觀樓聯話│附補詮」,始知此聯尚有一段辛酸折磨。如以公亮先生所記各聯,差異之多,更是莫衷一是;而敢大膽假定,此聯亦非孫氏不折不扣之原作,如「僧推月下門」與「僧敲月下門」,俱有流傳,若論孰是孰非?當以取其工者為上。孫聯已歷數百年,引人之勝,不知多少文士醉心琢磨鑽研,難免已有過一句一字之修改,始克臻此化境。此固有待於識者之小心求證耳。將來光復大陸,返同昆明,大觀樓遺蹟是否仍存舊觀,懸聯說不定又為共匪所毀改,亦難臆斷。」

筆者對昆明大觀樓的長聯,本無研究,而且我對楹聯此道亦非內行,只不過是好文章人人愛讀,好對聯人人喜欣賞,實在沒有資格來談論此事,祇是抱以虛心學習研討的態度而已,既經余澄先生提出質難,使我對此聯才有一點粗淺的認識,因為沒有時間再作進一步的翔實老證,僅就手邊有的一點資料,隨手寫來,實難滿足筆者與讀者的共同願望。致於李子幹先生所搜錄之一聯,對文詞釋意甚詳,既名為「訂正」,就必須要有確實的考證和根據,所以我在致筱公的函中亦有云:「所幸憶昆明湖一文,純為懷鄉記故,未觸及重要史實,且長聯既有多種記錄載諸文字,不論作者或編者,有記憶不詳,或考證不實之處,應可曲諒,來函指責列位先生,籍外人猶殷殷關切,至表佩謝。晚為同鄉會當事者之一,原以此為本期文稿補缺,殊竟遺雲南文獻餘話,深為憾事。而此漪漣並煩及諸尊長清神,於心有難安,實感愧疚!尊意囑將孫阮二聯及有差異者各聯在報刊公開發佈,以釋羣疑。當遵示與完白兄研商處理。最好擬俟雲南文獻第四期再予刊正,或預約學者專家深入研討,詳加考證,屆時提出研究報告,藉使省內外人仕若干年來對於此聯之存疑有一澄清。」

現在我不俟學者專家的研究,不顧淺薄,而獻芻蕘,以拋磚引玉,尚祈高雅不吝指教。最後並向余澄先生敬致最高的敬意和謝意。(原載春秋雜誌第二十卷第六期)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四期;民國63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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