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廷中及其雜劇《秋聲譜》
作者/毛祥麟
嚴廷中,字秋槎,約生於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至乾隆五十八年(一七九三)間,卒於同治二年(一八六三)以後,雲南宜良人。著有《紅蕉吟館詩存》《拈花一笑錄》《懷人小草》《瘦紅集》《漁鼓詞》《試帖詩》《藥欄詩話》及雜劇《秋聲譜》《秦淮話別》《鉛山夢》(已失傳)。他一生多在山東作官,兩次返鄉講學、著文,一生淡泊,無功名利祿之進取,矢志以文教振風,為山東、雲南所崇敬的文人才子。清末雲南學使葉棣如贈聯:「人是青蓮抱仙骨,詩題紅葉艷秋心。」可概括嚴廷中一生為人之品格矣。
我國文學史家鄭振鐸先生曾收藏有嚴廷中的《秋聲譜》,收集在《清人雜劇初集》,他在短跋中曾提到嚴廷中,他說:「《秋聲譜》雜劇三種,宜良嚴廷中撰。廷中字秋槎,生平事蹟無可考,似奔走四方以作幕為生……」
事實上,《宜良縣誌》對嚴廷中的生平事蹟作了記錄。抗戰時期曲學家吳曉鈴先生在昆明西南聯大時,曾據《宜良縣誌》考證了嚴廷中的生平事蹟,並著文《嚴廷中與秋聲譜》⑴,惜未對其創作思想作研究,筆者認為:
一、《宜良縣誌》對嚴廷中生平事蹟的闌述,事實上是反映了嚴廷中的人生品格,他一生的官宦政績和抑鬱是理想和追求的矛盾,也是《秋聲譜》創作思想的注釋。
二、嚴廷中的官宦生涯使他對官場和民情甚為了解,加之他生活的艱辛和愛情的不幸是造成他感情壓抑的原因,難免言懇情切地流露在《秋聲譜》的創作中。
拙文就此對嚴廷中的生平事蹟,探索雜劇《秋聲譜》的創作思想。
官宦途清廉百端交集
嚴廷中自幼隨父嚴匡山在外地。其父一直在浙江、甘肅、湖北等地為官,以政績勤勞卒於湖北縣司任,「蓋棺之日,官囊蕭索,幾無治喪資,賴諸同寅協力助賻,始得全家扶襯回籍。」此時,嚴廷中約十三四歲,父親為官清廉,家庭遭此窘境,對他是會留下很深的影響。所以,他入學後科舉興趣不大,善於詩文,「十三歲詩詞便傳誦於京 」。後引荐為丞,趣味仍在於吟咏,在揚州辦春草詩社,「大江南北屬和者千百人,詩餘尤冠一時,明湖四客詞選為第一家」;任東萊姜山丞時,見文教不興即建官學,將自己的薪俸捐給學生讀書,編排課文講學;在福山任職時,「修文廟、興學校、勸農桑……簿書稍暇,與諸生講詩文之學,多所成就。」他振興文教,志在教民,培養人材,故「所拔識者類多佳士,西南文風為之大振。」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萊陽大饑,他傾私囊賑濟災民並設育嬰局,輔養幼嬰,致使他無資返回雲南,滯留楊州等地一年不得歸;在文登任職始,就清理積案為民伸冤,深得民心;晚年,任萊陽、諸誠、蓬萊等縣為官,「皆勤政惠民,而尤以講學訓士為第一義」。他為政一生深得民戴,去任時「紳民阻道,二十里酒筵不絕;諸耆老攀轅臥轍者幾千人,留鞵供奉以誌感戴。或留蔭匾額;或高呼青天,或「居民罷市走送數十里,並供給道途車馬飲食」。⑵
從嚴廷中一生為官的政績和民心對他的擁戴,透露出他作為官吏的一片冰心和作為文人的俠骨心腸。其間隱藏著他為官的理想──為民排憂,樹立了一個父母官的正直形象;而他擅以文教民,又預示著他對培養人材,建立清明政治的追求。但是,他的理想與追求往往是和社會現實相矛盾的,他所經歷的道光、咸豐、同治三朝,是清帝國歷史的多事之秋,內患外侮集三朝,朝綱不振,民不聊生、賣官鬻爵。爭權奪利於域中,置民間疾苦於不顧。如此嚴廷中為官清廉、正直老有幾個?他作為一個基層官吏即作躋身於朝廷顯要之列,又非握喝令之權,區區官吏儘管竭力為民請命,也難解民之倒懸,面對社會現實之弊端無能為力,他豈無感嘆,豈無憤憊,所以,孫雨村在他的詩集《雙紅豆閣詞》中寫的序中說:「嗟乎,男兒負七尺軀,既不能致身金馬石渠,潤色鴻業;又不能操尺寸柄,一杼其生平所學,顧乃抱數卷書以自寄其骯髒抑鬱,當酒後耳熱,一燈照壁,應亦百端交集矣。」此話當真!
孫雨村何許人?秦淮河畔一落魄父人。嚴廷中雖為官宦,但是現實和理想之間的距離使他在感情上另有所屬,他的詩集傅與一落魄文人作序,這種感情上的共鳴,使孫雨村對嚴廷中的品格作深刻的分析,中肯的評論,可謂:知嚴者孫某也。反之,從此段文字中則反映了作為官宦的嚴廷中對理想追求的失望,難怪他人到中年即「忽忽寡歡」⑶,「自嘆其蹉跎」⑷,遂作《秋聲譜》,以杼其情。
元雜對作家的創作動機有「遣興」與「事業」之說。縱觀嚴廷中的官宦生涯,儘管他為政清廉,但是在不合理的社會環境裡無濟於事,「物不平則鳴」的感情驅使他手握寸管,著雜劇《秋聲譜》,借鬼魂之靈訴封建社會婦女之怨;評考傷之弊揭科舉之暗;訴愛情之忠貞寄託善良願望,以洩胸際之閥──這是嚴廷中的創作動機。
譜秋聲傾訴衷情積怨
雜劇《秋聲譜》是嚴廷中第二次返回宜良時,居家鄉所作,成於道光十九年(一八三九),刊於成豐四年(一八五二)。
《秋聲譜》包括三個短劇,《武則天風流案卷》(一齣,又名《判艷》、《沈媚娘秋窗情話》(一齣,又名《譜秋》)、《浴城殿無雙艷福》(四齣)。這三齣短劇內容各異,情有所托,或訴怨,或訴情,或鳴不平。
「武則天風流案卷」是寫武則天死後,在陰曹地府被封為如意妃子,總管女獄,司所謂「淫魂蕩鬼」,上官婉兒則封為鏡花使者。武則天在中元冥節審問「淫魂蕩鬼」。據情節不同,按佛家六道之中義,本輪之旋轉放回陽間。劇中雖然寫的是一群「風流女鬼」,但是從他們的身世來看,有受封建禮教束縛傷風而亡者,有遭負淫好色之徒蹂躪一叨亡者,有貧女被迫作妾遭嫉而亡者,有喪偶守封建貞節煩愁而亡者,有受騙上當的少女被迫自盡而亡者等。在封建社會,她們都是受污辱與被捐害者,即使到了陰曹地府也被認為「作孽」,好在如意妃子武則天還認為「情尚可憐」,從輕發落,其實她們都是對愛情自由追求的犧牲品。通過武則天對「風流女鬼」的發落,反映了嚴廷中的民主思想──對封建社會中處於從屬品的婦女的同情,以及他對理想的追求,他通過劇中上官婉兒之口說:「……倘世界無情天亦朽,風和月,也擔憂,則願你,夫憐婦愛,把情堅守。……」寄托他善良的願望:「來世遂意如心。」《沈媚娘秋窗情話》寫山東名妓沈媚娘年長色衰,感嘆「情同秋水深為許,人比黃花瘦幾分」的淒涼餘恨。此時,「名滿東南」的常州商公子慕名相訪沈媚娘而一見鐘情,願百頭諧老。在他自己詩作《雙紅豆閣詞》卷三中,高雲台注云:「秋槎有所眷,情好甚篤,其內君夢琴夫人知之,邀之湖樓相見,已訂為金屋之貯矣,適有父執尼之,事遂中止……秋槎既為父執所迫,即日長行,從此地角天涯,不復知韋娘消息矣。事隔多載,秋槎未能忘情,繪湖樓鴻影圖屬題。」嚴廷中一生多居山東,且為人灑脫,沈媚娘又系山東名妓,痛惜「嫣紅過了好時光」,豈不觸動他對往事的回憶和思戀,劇中商公子聽了沈媚娘訴說自己悲酸心事後,顧影自憐,感嘆說:「美人名士,一倒飄泊,古今同恨也。」嚴廷中一生離鄉飄泊在外,愛情生活中也曾留下痛苦的痕迹,注定了他對劇中人商公子和沈媚娘的同情以及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祝願。作者在下場詩中云:「含情不忍訴琵琶,幾度低頭掠鬢鴉。多謝西川貴公子,肯持紅燭賞殘花。」題作「原詩」正是「繪湖樓鴻影圖囑題」的佐證。《浴城殿無雙艷福》殺唐中宗李,武則天考選才女,主試閻朝隱舞弊,偏袒胸無點墨的朝臣來俊臣之子佈德,使其中了狀首,褚遂良揭發科場舞弊,太平公主奉旨復查,主持公道,花冠芳中女狀元,選為豫王妃,來佈德醜態畢露。這個雜劇表現了嚴廷中對科場作弊,壓製人材的不滿情緒,他通過劇中太平公主、昭容之口說:「我等奉旨衡文,公正無私,既不使人材屈抑,也不使魚目混珠……」則反映了作者的「人材觀」。劇中對考場舞弊的抨擊,對沽名釣譽的朝臣之子來佈德醜態的揭露都毫不留情。劇中太平公主宣旨的那段文字膾炙人口,大快人心,她說:「……來佈德、傅葉娘,一對怪物,兩家妖異,惡木雙枝,·宜棲頑鳥,臭蒿一樹,好庇淫蟲,亦著配為夫婦……閻朝隱、來俊臣、傅游藝,舞弊營私,本應嚴究,姑念居官善窺意旨,從寬免罪,各罰銀三萬兩……」似一篇廉正之正戰勝邪惡的宣言。朝臣來俊臣機關算盡,身敗名裂的下場,正反映了作者對官場開明、公廉的寄託。
嚴廷中的這三個短劇為何賦名《秋聲譜》呢?他在自序中說:「故山歸來,忽忽寡歡,斜月在門,遠風生水,秋聲從落葉中來,如怨竹哀絲,助人淒側,秋以聲為譜,吾且以秋為譜,若賞音無人,則歌與寒蟲古樹聽之。」似感一片淒涼之情,此情來之「寡歡」,而源之慘淡仕途。他回歸故里後,感情訴於劇本創作。
上述分析,反映了嚴廷中具有拯救黎民的理想,可是官卑位微,這種理想又不容於世,因而構成了他在政治上對現實社會的不滿;他一生的樂趣是以詩會友排遣心中的苦悶,清廉自守以明其志,這又構成了他深沉生活的憂憤。兩者相互聯繫,相互滲透澱了他的創作《秋聲譜》的基本思想──以憂憤的心情在揭露中追求,在同情中希望,難怪他也就以含蓄的「秋」為題了。正如清人王國維對元雜劇作家所揭示的:「彼但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想與秀傑之氣,時流露於其間。」⑸這段評論對雲南籍的劇作家嚴廷中也是當之無愧的。
註:
⑴見一九四○、二、四《中央日報》。
⑵以上引文見《宜良縣誌》。
⑶見《秋聲譜》自序。
⑷見《雙紅豆閣詞》序。
⑸見王國維《宋元戲曲史》。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20期;民國79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