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赴滇邊
革家麟
我于民國四十三年三月由緬甸奉命撤台,一住多年,至民國四十八年國防部密令所屬各單位,推荐績優政戰幹部赴緬從事敵後工作。時我服務于國防部某一直屬單位,知悉後乃主動請求參加,經初步報核後,再由總政治部幹管處處長白萬祥將軍個別約見徵詢意願及面試,以定取捨。數月後發佈個人命令調情報局,至桃園龍潭三角嶺虎嘯營報到待命,並由總政治部發每人一千元新台幣慰問金。
在審核個人條件時,我因有雙親在台,居以人道考量,故將我除名。時年少狂放,乃請託熟悉上層人事之許耀汗君代為申述意願,始獲批准。
報到後方知,本案全額為六十員,均為政工幹部,軍階由少尉至中校,滇籍居多。待命期間,每人均抱赴難決心。原計劃很快即出發,惟因美國總統艾森豪訪台,空中管制,故延至七月啓行。出發前夕,清查每人所攜帶物品,去除任何足以顯示與中華民國有關之物品與標誌,並限重三十磅,檢查合格後,由龍潭座密封之1/2軍車遠至新竹軍用機場,換乘C46軍機飛屏東,投宿一夜,翌日由屏東直飛滇邊。
出發當天,早餐為空軍飛行早餐,有肉包、牛奶、豆漿及小菜,大家都認為那是來台後一次最好的早餐,餐後每人發點心一盒,用為機上午餐。
此案共使用C46運輸機兩架,乘載我們同案幹部六十員及數位通信專業幹部,每架載員近四○位;另因飛機往返無處加油,故于機艙之左前右後加裝油槽,故容量縮小,每人皆席地而坐,雙腿伸屈皆難,無水喝,餓了吃麵包。因不敢直航,乃由越南邊境進入寮國上空,再進入湄公河畔之猛不了機場降落,當時已下午五時左右,正值大雨滂沱,機場照明失靈,飛機迫降,降落後,任駕駛之空軍運輸第十大隊副大隊長當場吐血。大雨中下機後各尋避雨處,等待安置。即使狼狽已極,我們還幸運;同案另一架機早我們到達,繞了幾圈無法降落,又原機回屏東,十餘小時的飛行,苦楚可想而知。
大雨中下機後各尋避雨處,我與同為滇籍的楊、劉、段君同至一茅屋中避雨,不時嗅到一股清香,楊君即囑我下樓看看,我一看有一老者正橫臥床上噴雲吐霧,鴉片味四溢,經情商後,我們以一塊銀元換得一錢熟鴉片,楊君即大顯身我,讓我們每人『吹』一口,以祛風寒。
次日,經四小時的行程,到總部江拉報到,待命分發。期中曾被時任總部政治部副主任之朱心一君召見面談,時主任徐汝楫先生尚未到職。
待命分發期間,總部政治部為我們洗塵,席中曾邀請中央派赴該地區工作之敵後黨部負責人羅實甫先生與會,羅君致辭時戲謂我們為一群『國際流氓』,當即被與會之政一組長劉華君提出嚴正抗議,其實認同者實大有人在,原為氣氛融洽之餐會,被其破壞無餘。
我被分發至機場地猛白了之第十一師,負責機場安全維護及單位人員之安全鑒定。
開始時,夏超所率之特戰部隊尚未進駐,故工作輕鬆,我以學習傣語為重點,在學習語言時,又以『搖騷』時最為有效。
當時同在十一師服務或相接觸之台灣派去同仁有陳在飛、尹長林、瞿述城、張書全、梁仲英、盧萬林、以及稍後到任之副師長姚昭先生。
猛白了機場沿湄公河而建,地處緬、泰、寮與雲南之間,以山地鏟平後鋪巨木其上再以石塊加上碎石細沙壓平而成,原為走私者所建,用為運送毒品,目的地以永珍為主。走私客乘小飛機來時裝載大批洋煙酒以供大官享用。有次我被支使隨大官至機場幫其清點黃金。先是于約定時間內,由外籍人士駕駛之單翼機降落後,不熄火,由機上降下一箱黃金,我即細數其條數,回報後即將成袋之鴉片吊上飛機,並即時飛去,時間不超過十分鐘,一次國際毒品交易即算完成。
其後該機場使用權交總部用為接納台灣運送人員裝備之用,據聞其代價為總部付三○萬銖泰幣。另外猛白了也為由泰運送民生物品之口岸,其重要性可知。
我每日至機場接機,當時並不知來者的確切人數及各人之專業科別,而我每日必聽之澳洲廣播電台則清楚說明,每日前來人數、人員專長等,研判若非有內線何能如此!
當時台灣飛機每日一至二架,運來大批人員與軍資,我的工作側重對郵件的檢查,內容多為投信台灣報平安者尚無重大違失。每日飛機來時,我必赴機場,故能親睹每一下機者,來者多為特戰部隊第八大隊成員,滇籍者居多。不久,機場交特戰部隊控管,我們撤至山區瑤家山,靜待戰局演變。
因離機場不遠,又居高臨下,每有飛機升降,我們均能目睹。一日,有一飛機臨空,盤繞不去,亦不降落,大家都以為是台灣來的,約十分鐘後,另一架飛機臨空而降,剛一著陸,原徊旋之飛機投下一彈,在先降落飛機不遠處一聲巨響,炸了一個大洞,惟附近人員及飛機均未受損,原因是機場多為土木細沙鋪成,殺傷力不大。事後方知,乘機人員中包含蔣部長及賴名湯次長,易瑾司令,總部重要幹部均在機場恭迎。百磅炸彈在五十公尺內爆裂而能毫髮不損,此非天佑而何?
為了排遣時光,我與長林兄常躑躅于湄公河畔,看滾滾江水,順流而下,兩旁是原始森林,那氣魄與景色,使人難忘懷,再加上江畔之農村茅舍,偶爾一葉孤舟,蕩漾于流水中,飄忽不定,舟上兩三夷女,裸露上身,膚肌與波光山色相輝映,雪白的玉體上兩顆堅挺小乳,隨船身的搖動而顫抖,散發著誘人的情景;不時她會隨風高歌小調,清雅美妙,當船兒划過人們的面前時,她會與你作善意的招呼或淺淺的微笑,此情此景,世間權位慾念,幾已滌盡。因上游為雲南瀾滄江,當時我感而謅數語:河自故鄉來,不知故鄉情;何人上寄一語,我將轉告眾鄉親。
不久部隊在胡開業部的南昆整訓,不一周戰端已起,胡開業將軍宣稱:十一月二十三日夜間,駐防猛麻、猛馬、猛育、猛累的第一、四軍被共軍擊潰,目前尚在清理戰場及準備第二階段的戰鬥。部隊退出基地,進入作戰地區,本部所屬三十一團增援斑鳩弄,三十二團進入瑤家山區,此時姚昭派來任副師長。
當時戰雲密布,部隊調整布署,總部由江拉移駐猛白了,一、四軍情況不明,西盟軍區遠在緬北,三、五軍成立另一作戰系統,總部派有參謀團協助,其他部隊分為兩個作戰體系,以第二軍為基本隊伍成立索永指揮部,王敬箴為指揮官;南昆作戰指揮部,胡開業指揮,下轄十一師二個團,第十師二九團及張團,徐志盛團,另加十四師,第四軍,第二師及緬甸革命軍之各一部,全部約在千人左右;另外由特種部隊編成之教導總隊在夏超指揮下,駐守猛不了,其任務以打擊為主。
我們進入瑤家山山區,那是一座原始森林,樹木均可環抱,每當午夜夢回時,會聽到山下的密林間,有虎、象、狼等的嘯聲,那淒厲之聲,令人毛髮為豎。
所屬三十二團駐在我們的對山,能看到光影,但步行則需三小時以上,其他部隊也以扇形展開距我們有十小時路程之遙,僅有師部及警衛隊在百公尺以內,兵力單薄。
在這段時間內,我們在做備戰工作。飛機天天來,送來大量的武器彈藥及人員;緬軍方面則由景棟方面增援部隊,集結于南昆當面之猛林、猛叭一帶,並配有戰車及山炮,另有部份共軍已滲入他們中間,戰鬥機則每日向我搔擾。
周恩來率百人之訪問團以慶祝緬府之獨立節進入緬甸,以保護其安全為名,緬方同意共軍進入緬境五十公里以內。而江拉、猛不了一帶,正在其範圍中,故共軍能正式進入緬境,以打擊游總部。
在這段空隙時間中,李黎明師長與姚昭副師長對所屬防地作了多次觀察,並對部隊之布置作了調整,能夠掌握所屬狀況,事後證明,有助益,但並不完全管用。
因為敵方的兵力運送頻繁,每當深夜能聽到其汽車往來聲,對我們的精神威脅甚大。奉總部指示,組成一個爆破小組,去對緬軍運送軍資公路橋梁予以破壞,由梁仲英帶隊,先去偵察行徑路線,前後十天,正式出發前我送了他兩包當時為珍品的香煙;他率領一個武裝小組,內含特種部隊派來擔任爆破的工兵科兩員,連同武裝人員及帶路民夫共十員,攜帶武器乾糧及TNT,在出發前的第四天晚上,一聲巨響,我們猜想任務應已達成;回來後,上級徵詢梁要獎金還是要獎章;他選擇了前者。領到錢的第二天,他通宵未回,回來後,錢已輸得精光,又得向我吸伸手牌香煙!
此時各地零星傳來戰況,各分支駐軍指揮官夜間每被敵押走,原因是在戰前,共軍會派員滲透投奔我軍,知悉狀況後又潛逃回去,開戰時則帶領共軍,熟門熟路而來。
正如我們所預料,共緬聯軍終于七日向我們南昆地區發動攻勢。九時許,先是砲擊,接著緬空軍向我戰地掃射,我們先是驚恐,漸次恢復鎮靜,以待戰局發展。總部傳來通報,第一階段敵軍的猛烈攻擊我軍未有傷亡,敵軍則陳屍遍野。(五十年後,作者旅居昆明,結識一位先生,攀談時據其告知,他時任共軍教導員,曾參與猛不了戰役,受命發起攻擊之一個運,戰後只剩一指戰員、一位班長及數位士兵,餘均陣亡,可見當時戰兄之劇烈。)
一天,前哨送來兩只人耳、一條標槍、一個『痛帕』,裡面放著最原始的生火工具:鐵片、火石、和火草,那是被敵軍征調來對我們前哨實施襲擊、干擾的原始民族『卡瓦』。在他們之後,則是中共部隊,有時在火線上能聽見純正中國話的吶喊,尤其是攻擊戰法與緬軍戰術不同,沉著冷靜,不到五十尺內絕不射擊,另外緬軍的空軍支援及輕型戰車,火力不可謂不猛,而我方則有火箭筒及戰防地雷,雙方陷焦著狀態,一直延續了兩個星期,我軍表現英勇,寸土未失,傷亡數字亦在一與四十之比,尤其第一線的段國相部,自開戰至結束,無一傷亡,此種成就,令人驚訝!
雙方相互對峙了一段時間在準備戰端,共軍在增兵,局勢惡化,先是發現方面已有敵蹤,小股敵軍已分別想占領江拉附近通道,總部已有部分向寮國撤退,而我們住守八孔方面的前哨已被敵軍擊潰,三十二團亦被攻擊,當時我們不知,至一小時後由逃出的戰士張大華報告,我們才開始緊張,但師部剩下老弱數人,轉移至地勢較高的地方,作防守準備;當時我們用望遠鏡望向原三十二團的駐地裸黑村,見成群的敵軍分別向該村集中,約十分鐘後,分兩路向我方進發,當時參謀長楊方,主任陳在飛嚇得臉色發綠,不知所措,唯姚昭副師長帶著幾個人手提步槍、手榴彈向敵方向去狙擊。
這時,分散在外面的部隊已零星歸來,以六人為戰鬥體的一個戰鬥組在山腰上截著了共軍,槍聲緊密傳來;就在同時,以趙剛為首的左翼也遭攻擊,趙身受重傷而退下,那時山上只剩李黎明、楊方和我等數人,政戰部主任陳在飛早已溜之大吉,向南昆守備部『請救兵』云云。我傳送了兩次指令後,趕緊去樹林里協助羅家柱作譯電工作,這時已近黃昏,處在完全的恐怖中。先後我譯了三份電報,第一份報告我們要轉進,譯好後無法拍發,卻接到索永方面失守的信息;第二份是總部要我們血戰固守;第三份則稱實施『保山計劃』,限○三:○五時趕到猛布了渡口。
陣地前的出口及兩側均為敵人攻擊的目標,我們由楊壽海的探路及帶領,在不辨方向的情形下,摸索了一個小時,終算找到正路,負傷的和彈藥武器由年輕的照顧,其他物品就分到每人肩上,也丟了不少。午夜行進中,羅家柱拿出一包他珍藏已久的香煙與我共享,支支相連,怕剩餘品落入敵手。每人都在向前疾走,經南街到達南昆時,胡開業命我們盡快趕到蠻央渡口,途中巧遇尹長林兄,我倆又結伴而行。由南街到渡口的這段路程是我生平最艱苦的一段路,當時處于天氣寒冷、飢餓、腳痛、背包壓得兩肩發麻痠痛,四肢無力,眼睛花,電池用盡,摸黑行走于泥濘中,露水將衣服全部淋濕,兩頰被荊刺劃破,幾度因疲倦跌倒而無力掙扎,最後是在求生慾望的驅使下到達了渡口。
這段撤退路程中,沿途防守的均為特種部隊,槍口對準,沿路聲到人聲經過時,他們會問:『什麼人?』,而撤退部中走前面的有些少數民族,他們聽不懂,故未回應,守軍即開槍,死了數人,我們知道此情況,我走在前面,沿途高唱台灣軍歌,故能平安到達江邊。○三:三○分左右渡過湄公河,擺渡的是舊識楊天喜,討一滴水喝而不可得。到達寮境後,天黑,無路可尋,我與長林兄在河邊席地而坐,背靠背,相互取暖,膠布蓋頭擋風,江風吹來,冷徹心扉,飢餓同時襲來!天亮後,能看到對岸,有零星的友軍,有逃亡的夷民,偶爾也聽到槍聲,六時左右,我們在做飯,槍聲又起,填飽肚子後,再往後撤。
在那裡與敵隔江我們住了一個月左右,奉命向寮國南泰進發,深入寮國腹地,此處近雲南鎮越縣三十里,靠寮國康列政變處風沙里亦近。原出發時選擇猛信,一路行走時遭到寮共的騷擾,只得改向南梗,多走了四天。
我與李萬選、羅家柱因趕路行程太快,與部隊脫節,在村名叫大相的地方始追上,第二天向南他進發,走了一天並未到達,露宿在一座山谷上,芭蕉葉作頂,茅草鋪地。再走時,遇到去刮煙的瑤家女,晚上投宿在瑤家村,房東是清朝末年由廣西遷來的趙家,他們煮飯用的銅鍋還是由老家帶來的,趙老先生要考我識不識字,拿出五枚銅錢,一本手抄的文王易卜、占掛,翻到卦卜頁次,要我去解釋,當時我始見到『陰陽』或『隊 』的古字,我們得到的報酬是每人一枚雞蛋和一塊腌豬肉,他的兒子取名趙維漢,多典雅!
到達南他後,因為抵達得晚,找不到住處,投宿在竹林中;梁仲英歸隊,身無常物,與我共使用一條毯子,夜間用火取暖及驅蚊。
為掩護身份,我們使用寮軍第二十二營的番號駐防,該地有一機場,來往飛機為軍用C46運輸機,機員操華語,四下無人時會與我們交談;那時寮國尚未降共,他們是奉派支援之我空軍。離我們不遠處的景歌為寮共老巢,他們的蠢動離我們越來越近。不久,我軍大部份撤離寮境入泰準備撤台,僅留以彭誠為首的一個小組,我與梁仲英均列名其中。期間,時與南他首長,亦為軍區司令及其他軍政首長往還,其中以留菲律賓的蜂旺予我印象最深。我們靜待戰局的發展;當敵軍攻陷鄰近地區時,我們奉命由南他乘機撤退飛泰國清萊。撤退前夕,我認識一寮國少女邵蘭,有意願隨我而行,她讀過法文初中,兄弟均被征召作戰而去,家中僅老父一人,需其照顧,若隨我而行,另涉及國籍問題,手續繁雜,登機時恐有問題,且當時戰局已啓,因而作罷。
到達泰國後,原規定即刻乘機回台,我們少數人被允許隨意滯留。每日目睹同志們戰後歸巢,由泰乘機回台,我與盧萬林、梁仲英、張書全等不時聚首,評估回台與否。時某單位召募工作同志,待遇為每月美金八○元,他們原有幹部則為一○○元。而許多工作他們均仰賴我們,加之我體力不濟,乃決計回台,同案之王德華、黃科、梁仲英等留下,另造乾坤。至張書全、梁仲英等如何助昆沙另闢天地,則屬另一傳奇了。
十餘年後,我在某一研究班受訓,情報局某一處長為我們講授『敵後情報』時,大談滇緬邊區情報工作,其中時有差誤情形,我當即提出辨證;事後被服務于該局主管敵後布建工作之某同學徵詢我意,是否願再作馮婦,我因感觸良多,當即婉拒。
于今忽忽四十餘年,當年英銳已逝;今又時局更易,不復當年氣息,僅徒呼無奈而已;有感及此,是為之記!年來時在病中,乃于夏秋時節,偕妻赴春城養病,滌盡憂愁與煩惱,使得身心愉悅,暇時謅數語,以見一斑,文曰:忽然一覺好夢醒,識得落葉敲地聲;舉目遠眺明窗外,青山白雲入眼來。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7期;民國96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