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女兒想您

李成渼 

五年前的深秋,父親走了,永遠離開了我們,那一晚,他住的小區停電,只有皎潔的月光,照亮了父親李希網駕鶴西去的路。

父親生前是個愛好的人,注重言行儀表,時時整潔瀟灑。老年時雖然患了腦血栓,行動不便,雙腿變形,但在親人眼中、心中,父親永遠是慈祥、開朗、風趣的翩翩美男子。

我的父親李希綱出身在顯赫的官宦家庭,祖父李根源是雲南騰衝人,曾任雲南陸軍講武堂監督、總辦。參加護國戰爭後任護國軍軍務院副都參謀長,隨後出任陝西省長、北洋政府農商總長等職,還擔任過北洋政府的國務總理。父親一九一六年出生在日本。一九三六年正值國家、民族處於危難之際,在蘇州東吳大學二年級讀書的父親,為報效國家,投筆從戎,考入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十二期就讀。抗日戰爭爆發後,父親及其他大批同學一道,結束軍校生活,提前畢業奔赴抗日前線。父親分配到胡宗南的第一軍,任少尉排長,駐守陝西風凌渡。一九三九年十月,父親奉命調到雲南,任滇黔綏靖公署參謀處中尉參謀,為西南地區的抗戰作前期準備工作,跑遍了滇黔地區的一些重要軍事據點和交通要道。一九四○年下半年,父親調到中央軍校第五分校任中尉區隊長。當時第五分校聚集了一大批熱血青年,在軍校受訓後都直接奔赴前線。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在殘酷的戰爭中獻出了年青的生命。父親在五分校就是幫助培養這些年青的抗日戰士。當知道他們在前線英勇殺敵的情況,父親為之振奮,知道他們不幸遇難的消息時,父親則悲痛不已。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父親被調到第五軍軍部任少校參謀,駐守中緬邊境,對日作戰。一九四二年隨中國遠征軍先頭部隊第五軍二○○師經畹町赴緬,直接參加了無數次抗擊侵略的戰鬥。在「東瓜戰役」、「野人山戰役」戰鬥中表現英勇頑強,受到二○○師戴安瀾師長的表彰並任為二○○師五九八團第一營代理營長。一九四二年四月在緬甸仁安羌激戰中,父親在一次與日寇面對面的拼殺中,臀部被敵人刺刀刺中而負傷。一九四二年五月,戴將軍殉國後,父親帶傷堅持與二○○師部分戰友一起,翻越了荒無人跡的野人山,護送戴將軍遺體回國。一九四四年撤回昆明後,父親調到第七十一軍新編二十八師任中校營長。在震驚中外的「松山戰役」中,父親負了傷,當時環境艱苦,傷口得不到有效的治療,一直感染,致使多年後幾處受傷的部位仍不時隱隱作痛。滇西抗戰在中國抗戰史上留下了悲壯而光輝的一頁,也是中國抗日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父親憶及自己的一生,八年青壯年時期都在保衛國家,保衛家鄉,抗擊侵略者的戰鬥中渡過,並多次受傷,為國家為人民做出了貢獻,是父親一生中值得驕傲的八年。每當回憶起這段歷史時,父親為犧牲疆場的戰友而哽咽不已。抗戰勝利後,父親到南京國防部工作一段時間後又回到雲南,在第八軍四十二師任少將副師長。那時他有可能隨部隊離開雲南,在祖父的要求下及不願離開妻子兒女,他留在了雲南,從此改變了命運。新中國成立後,父親被安排到「雲南革命大學」,接受馬列主義思想與愛國主義教育並接受審查後,分配到雲南省圖書館,先後在中文古籍部門及外文采編部工作。

父親于一九五六年分配到省圖書館工作至一九九四年辦理退休手續,幾十年工作踏實、努力、盡職盡責。曾受到文化廳、中央文化部的表彰。省圖書館在父親遺體告別儀式上給父親的評價是:「熱愛祖國,熱心于祖國的統一事業,為人團結友善、平易近人,對工作盡心盡職……」。上世紀五十年代,國家為保存古籍,請一些毛筆字工整的員工手抄古籍書,父親為爭取得點微薄報酬補貼家用,也申請了這份工作。那時大躍進年代,常常停電,家中的煤油燈是父親用空藥瓶,在蓋子上打個眼,穿上燈線自製的,父親每天晚上就在這煤油燈下靜靜的抄寫。遇到冷天,手凍得不行,就雙手相握,在嘴邊哈幾口熱氣,搓搓,暖和一下又接著寫。好多次,十幾歲的我從睡夢中醒來,都看到父親坐在油燈下抄謄著,印象之深,以至五十年過去,腦海中仍常常出現當時的情景。父親是個心地善良,慷慨大方的人,他幫助過不少人,但從來不對任何人講。我們都是從被他幫助過的人的口中,才知道這些事。父親豁達開朗,他一生碰到過很多不公,都泰然處之,很少與別人計較。我們就清楚地記得兩件事。在國家困難時期,圖書館一位女同事突然大流血送進醫院,需要輸血。那時物質匱乏,很多人都營養不良,父親二話沒說,挽起袖子就獻了血。待那位同事身體恢復上班了,在每周例行的學習會上,她發言了,講了很多感謝領導及時送她進醫院挽救了她的生命等等,最後說:有人給我輸了血就想要我感謝你,我不領你的情,我只感謝黨。父親沒說一句話,我知道,如果再有誰需要輸血,父親肯定仍是第一個挽起袖子伸出胳膊的人。那時讓母親為難的是:當時是困難時期,父親獻了血回到家中,不要說是雞蛋、肉湯,就是白糖水都沒喝上一口。只有大蔥蘸醬油和清粥,還有一張醫院給的證明,休息三天。父親獻血的第三天,單位食堂的廚師張伯伯悄悄來到家中,送來當時有我的手掌大的一塊豬肝。媽媽對張伯伯千謝萬謝。父親在營養不良的情況下給別人輸了血,又在另一位好人的關心下吃了兩碗豬肝湯。多少年,父親一直叨念張伯伯在那種時候對他的關心。並教導我們,任何時候要記住關心幫助過自己的人,同時,也說不要與對自己不好的人計較什麼。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一個分配副圖書館工作兩三年的大學生,為表示自己「革命」,對圖書館的各位領導和老同志,批鬥特別厲害,把父親平時對他的關心、幫助說成是「拉攏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對父親的打、鬥就特別狠,遊街批鬥時,用鐵板代替紙板掛在父親脖子上,捆綁時還用鉛絲代替繩索,使父親手膀上一直留下了幾道褐色的蚯蚓般粗細的傷痕。但令這位「接班人」想不到的事:在他批鬥別人「走資派」「反革命」之後沒多久,他自己也被人戴上了白袖套,掛上了黑牌子,站到了被批鬥的行列中。文革之後,撥亂反正,大家都得到平反。父親沒有指責過任何人,在父親心中,是寬容每一個人的。

一九五○年之後幾十年,父親一直戴著「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在各個時期的種種政治運動中,他都首當其衝成為挨整的人。「交心運動」隔離審查有他,「下放勞動」到彌勒東風農場有他,到紅河草壩「五‧七幹校」有他,「插隊落戶」到玉溪新平農村還是少不了他。艱苦的生活條件,繁重的體力勞動,使父親在「下放勞動」是得了水腫病。對于一切磨難,父親回到家中都不在我們面前講,倒是在假期回來時,教我們把家中的園子改為菜地,挖土施肥,種菜種瓜。那時雖然家長們思想壓力重,大家生活艱難,但我們家時常有歡樂的笑聲。母親除了教我背誦唐詩,還常帶領我們唱「歡樂女神聖潔美麗……」和「美麗的夢神來到身旁……」等歌曲。為了讓多病的母親開心,父親經常與我們合演節目,我和父親常常演「雙簧」,父親又講又說,我躲在父親身後,一雙小手從父親腋下伸出,隨父親講的內容比比劃劃,雖然不知道真正的演出效果,但還是特別得到了母親和姐姐的掌聲和誇獎。父親、母親教姐姐們用蒼蠅拍當劍,演「霸王別姬」,用掃把當鋤頭扛在肩上,演「黛玉葬花」。最精彩的還是父親利用自己一雙手和手指,在燈光照射下,讓影子變幻出不同的動物和形形色色的人物,常常使我們又笑又叫又跳。

多年來,父親一直為自己的歷史申訴,終于在一九八三年得到了《關于摘掉李希綱反革命份子帽子的批復》。在父親心頭壓了三十三年的「反革命」帽子終于摘除,終于不再是「反革命分子」了,父親的抗戰的歷史終于得到了承認。父親一九八二年當選為民革雲南省委常委,一九八三年、一九八八年當選為雲南省政協第五屆、第六屆常委,一九九三年當選為雲南政協第七屆委員。一九八五年黃埔軍校同學會雲南分會成立,父親當選為第一屆副會長兼秘書長。

一九八五年他出席了在北京召開的黃埔同學會第一次代表大會,與全國及海外回來的黃埔同學歡聚一堂。由于父親在蘇州東吳大學讀書時與蔣緯國先生是同窗好友,在南京國防部工作時又與一批國民黨高層人士相識,大陸改革開放後,海外的同學返鄉探親到雲南時都提出要見父親,有的同學還帶來蔣緯國、郝柏村先生等對父親的問候。在黃埔同學會工作的這段時間,父親參加了為全省二千多名同學復查歷史、平反、落實政策的工作。得知黃埔同學在晚年紛紛得到平反、落實政策的決定後,父親感到無比欣慰。也就在這段時間裡,父親為祖國統一大業,為海外聯誼盡自己所能努力地工作著。這幾年,也是父親最高興的幾年。

父親走過他平淡而又曲折的一生,靜靜地走了。父親走時帶走了日本鬼子留在他身上的刀傷槍傷的傷痕,帶走了文革中鉛絲捆綁留下的傷痕,卻帶不走親人對他無盡的思念。

父親,女兒想你!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7期;民國96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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