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人的母校
──雲南陸軍講武堂百年祭
李寒(胡光祖)
母校之于學子,雖歲月流逝,人世滄桑,沒齒不忘。
雲南陸軍講武堂是爺爺胡瑛(字蘊山)的母校,也是父親胡以欽的母校。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爺爺從雲南陸軍講武堂特別班提前畢業,直接被分發到當時的滇軍部隊參加繼武昌起義之後的雲南「重九」起義。
一九三八年父親胡以欽從設在雲南陸軍講武堂內的陸軍軍官學校第五分校十四期甲級學生隊提前畢業被分配到滇軍補充二大隊任小隊長成為了一名抗日軍人。
父親胡以欽原就讀于上海震旦大學醫學院,暑假回昆探親時正遇上上海「八‧一三」事變,無法再返回上海去完成學業,只得到雲南大學醫學院第一班借讀,在國難當頭,抗日軍興的情況下,父親毅然放棄大學學業,投筆從戎。
一位搞文學創作的朋友曾問過我,從學校提前畢業的學生,能否獲得象徵學位的畢業證書?說實在的爺爺和父親的畢業證書,我確實沒有見到過,即使以前有過,也不可能保存到現在。我想一個人當可以去為國家和民族付出生命的時候,文憑已經不重要了。
很小的時候,我就從爺爺的講述中得知,在昆明的翠湖之畔曾有過一所學校││雲南陸軍講武堂,校旁有一條河叫洗馬河,因士兵們常到河裡洗馬而得名。
爺爺曾告訴我,他是雲南陸軍講武堂丙班的畢業生,(幾十年以後我才知道,講武堂曾從丙班學生中挑選優秀學生一○○名編成特別班,以期速成。爺爺正是這一○○名優秀學生中的一員。)爺爺與朱德總司令是同班同學,曾在滇軍中共事多年,奶奶與朱德夫人過從甚密,非常熟識。
其實爺爺他們畢業參加辛亥革命並獲得勝利之後不久(一九一二年),雲南陸軍講武堂就已經改名為雲南陸軍講武學校,只是雲南人難改其口,仍把這所學校稱為雲南陸軍講武堂。
爺爺從未帶我去過講武堂,父親也從未帶我去過講武堂,那時雲南陸軍講武堂不僅在現實中消失了,也好像從歷史上消失了一樣。如果我去告訴別人我的爺爺曾在一所叫雲南陸軍講武堂的學校上學並與朱德總司令是同班同學,別人一定會以為我在編造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我重新認識雲南陸軍講武堂是在一九九一年,父親胡以欽被雲南陸軍講武堂文管所籌委會聘為顧問以後的事。
第一次零距離接觸雲南陸軍講武堂,我就被它那獨特的建築形式所吸引,高高的石腳,石腳上是黃色的墻壁,牆上那與眾不同的黃墻,只要看到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屋頂上覆蓋著青瓦,門頭設計成法國式的,黃墻上的窗洞也是法國式的,四面黃墻內有一個很大的操場,建築有兩層;一層,兩層都是走馬轉角的回廊,多大的一所四合院。是誰在上世紀之初,就學到西方的先進理念?是誰將中西兩種截然不同的建築風格揉合得如此協調?誰的創意?誰拍板定下這個設計方案?我想探索以期望得到新的發現,我卻失望了,我至今沒有找到答案。
在查閱一些相關資料後得知,清朝末年有三所著名的講武堂:即東北奉天講武堂,北洋講武堂,雲南陸軍講武堂。現如今,前兩所講武堂舊址已被毀,再也無怯恢復,僅雲南陸軍講武堂還比較完好地保留著主樓、禮堂、倉庫和內操場。
正因為雲南陸軍講武堂舊址相對保存完好,現在的陸軍講武堂文管所才有了一個向世人展示這所著名軍校的平台,如果講武堂舊址已不復存在,即使是成立一個雲南陸軍講武堂展覽館,辦理展覽,那也是不直觀的,不鮮活的,一個蒼白無力的展覽很難起到教育人的作用。
雲南陸軍講武堂修建、創立于清朝末年,當時的清朝政府也是想通過「富國強兵」這條路,來維持自己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家天下」的封建統治。事與願違的卻是清朝政府為鞏固政權而培養的軍事人員,成為了擁護共和推翻帝制的先行者,歷史經常會開一些出乎人意料的玩笑。
雲南陸軍講武堂從李根源先生接任校長之後,聘請的教師多為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生,因李根源先生自己也是留日回國的。從校長到教師接受了日軍的先進理念(中國和日本同屬東方國家,日軍先進的東西中國人最易接受也比較方便實施),最主要的是軍事理念和如何培養軍事人才的理念。正是因為有了精英的校長,精英的教師隊伍,加上從丙班開始向社會招收有知識文化的青年,經嚴格考試後錄取,使雲南陸軍講武堂具備了擁有精英學生的良好基礎。「而這個講武堂可能是當時中國最進步、最新式的了,他要求很嚴格,所以我能被錄取,感到很高興。」朱德《西行漫記‧朱德自述》
雲南陸軍講武堂自李根源校長以下教官如:羅佩金、張開儒、李伯庚、趙康時、沈汪度、李鴻祥、謝汝翼、庾恩賜、顧品珍、方聲濤、劉祖威、唐繼堯、李烈鈞、楊杰、劉存厚、孫永安、葉成林、張子珍等,除了是精英教官,大多數從辛亥革命開始成了軍隊的優秀指揮官,民國時代的風雲人物。
從丙班開始雲南陸軍講武堂具備了有良好生源基礎,但學生不經過努力學習基礎知識文化,不經過嚴格的軍事訓練,是不可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軍人。為培養一大批合格的軍人,講武堂的訓練是極嚴酷的,生活條件也很差,很長時間在「打牙祭」時能吃上一次回鍋肉,平時多數就是吃點豆豉、大頭菜一類的鹹菜。學員們每次訓練完,一蹲下去就很難站起來。「講武堂的操場」因而得名。「我們在講武堂接受的訓練比現在的『抗大』 要苦得多。」朱德《西行漫記‧朱德自述》。(注:「抗大」是指延安時期的抗日軍政大學。)
講武堂的畢業生,絕大多數來自雲南的大山深處,他們有著吃苦耐勞的精神,講武堂的教育和訓練,使學生們原有的精神得到升華。這些講武堂學生從入伍入校到畢業,正遇上「鋼槍代替鋼刀」的時代,遇上了中國歷史上的重大的變革,他們不可能只在操場上練練隊形,走走步伐,一畢業就走向戰場,從排長幹起,連、營、團、旅、師、軍,許多講武堂畢業生就以自己的戰功一步一步地幹到了將軍。他們決不是操場上的排長,當然也決不是操場上的將軍。
不可否認,當時的滇軍裡也有一些人是靠裙帶關係,當上將軍的,用我爺爺的話說就是:「有些人連機關槍咳嗽都沒有聽見過居然也當上了將軍,若真讓他們去指揮作戰,不知道他們到底能做些什麼?」
講武堂的師生從辛亥革命的「重九」起義開始,創立了滇軍的一個嶄新的時代,特別護國戰爭,護國軍的各級指揮官絕大多數是由講武堂的師生擔任。「護國軍這一戰役,它所負有的重要意義是不下于辛亥革命的,而今歷史上卻不注意。」朱德《西行漫記‧朱德自述》。
抗日戰爭時期,雲南陸軍講武堂的畢業生中,就有唐淮源將軍、寸性奇將軍、王甲本將軍戰死在抗日沙場,將軍以下軍官戰死沙場的那就更多了。講武堂師生總是在國家和民族需要他們的時候,沒有退縮,總是衝鋒在前面的。
陸軍軍官學校在廣州黃埔成立後,學校的四大科長都是講武堂的教官,步兵科長劉耀揚、騎兵科長林振雄、炮兵科長王柏齡、工兵科長帥崇興,不久之後王柏齡升任了教授部主任。可以說雲南陸軍講武堂為後來的陸軍軍官學校(也稱黃埔軍校)提供了最優秀的教師,最實用的教材和最先進的教學理念。
雲南陸軍講武堂丙班(含特別班),一個班就出了四十多位將軍,這不僅僅是世界軍事院校史上的奇跡,可能在世界教育史上都稱得上是奇跡。不少研究民國的專家、學者認為,僅丙班而言,完全可以寫一本書,書名就叫《雲南陸軍講武堂丙班的輝煌》。
在吃餡餅都可以去申報吉尼斯世界記錄的今天,一個學校的一個班能出四十多位將軍,能否也可以去申報吉尼斯世界記錄?放著一個活生生的記錄不去申報,我都說不出到底是雲南的悲哀還是中國的悲哀!
過去的一○○年,先人們早已作古,他們人生中的精彩故事,都被他們帶走了,原本可以寫就一本奇書《丙班的輝煌》只剩下一個輪廓,如今我們已很難找到細節去填充這個輪廓,《丙班的輝煌》這部奇書是完不成,哪怕東拼西湊,移花接木把它寫出來也一定不精彩,畢竟我們都不是當事人,更可悲的是當年的當事人,有的還說了假話,把研究歷史的人引入誤區,那不是當事人的我還能說什麼呢?總而言之,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寫歷史的人對雲南陸軍講武堂是選擇了遺忘。
雲南陸軍講武堂從建校到被撤消,僅存在了二○年(一九○九年│一九二九年),與那些早已慶祝過百年校慶的名校相比,講武堂在歷史的長河中是短暫的,但就是這樣一所僅存在了二○年的學校,卻走出過兩位共和國元帥,上百位的將軍,走出過朝鮮的國家領導人崔庸健,走出過韓國的第一位總理兼國防部長李范奭,走出過韓國空軍創始人之一,被韓國航空界稱為「空軍祖母」的權基玉。一所僅有二○年歷史的軍事學校,不僅培養出自己國家的軍事統帥,還培養出別的國家的軍事統帥,這難道還不算是奇跡?
一所學校因走出一位偉人,就把這所學校稱之為名校,讓人有欺名盜世之嫌,誇大其辭之感,只有走出過很多精英的學校才能被稱之為名校,而雲南陸軍講武堂是歷史上當之無愧的名校。
美國的哈佛大學建校三七○年,而美國建國也僅是二三三年,哈佛人常自豪地說:「先有哈佛而後有美國。」而美國沒有任何一個人對哈佛人的這種說法產生過置疑,因為哈佛人說的是實話。這種尊重歷史的態度,難道沒有給我們一點啟示嗎?
一所學校培養了一個學子,這個學子成為了偉人,而這位偉人學子反過來又保護了他的母校,使他的母校天下揚名,這就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學校文化。我們懷著深深敬意感謝共和國的朱德元帥,葉劍英元帥。雲南陸軍講武堂正是因為這兩位元帥,如今才依然矗立在昆明的翠湖之畔,並 成立了文管所,負責保護、維護、收集資料、開辦展覽,讓講武堂展現給世人。
雲南陸軍講武堂的很多師生,他們的名字我已經耳熟能詳,除上面提到的講武堂的那些教師以外,爺爺的許多同學我都熟知了:朱德、朱培德、范石生、金漢鼎、楊希閔、楊如軒、楊池生、盧濤、李雁賓、唐淮源、楊蓁、鄧泰中、林桂清、蘭馥、馬軫、文鴻揆、吳傳聲……在我的幼年有幸見到過這些先輩中的李根源爺爺、孫永安爺爺、楊杰爺爺。
我除了熟知這些前輩以外還認識這些前輩的兒女和孫輩,有些孫輩甚至成為了我家的親戚和我的好友。雲南陸軍講武堂猶如一條紐帶,維繫著講武堂後人們的友誼,傳承著講武堂的精神。
在雲南陸軍講武堂百年之祭寫下以上的文字為講武堂所有的師生們。既無特殊之足祿,更無功勞之可言。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9期;民國98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