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墓滄桑」的啟示意義

陳秀峰 

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三日,唐繼堯因患肝硬化晚期病逝,年僅四十四歲。在唐病逝後,滇軍內部開始派系內鬥,公葬典禮拖至十二日中旬方得舉行。接著由龍雲親自指揮的建造墓園工程也就開始了,因種種原因,工程時興時輟,時快時慢,從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三年歷時四年才終於完工。今天我們大家看到的墓園建築和石雕碑刻均出自當時國內一流的石工高手。墓園的整體風格融入了當時主流建築雕刻藝術,有希臘式、威尼斯式、歌特式及拉丁式,與中國傳統的風格融合在一起,蔚為壯觀。今天我們看到的唐墓,肅穆絕美中帶著歷史的傷痕和風雨的滄桑。據說當年為使碑面及石雕表面晶瑩鏗亮,還使用了白銀打磨技術。唐墓總高五‧八米,徑十八米,墓園占地約一五○○平方米,屬國內為數不多的幾座大型陵墓之一。墓室內除了唐的靈柩外,其它陳設一如唐生前的書房布置,明代的黃梨木太師椅、花梨木的大書桌上放有文房四寶│端硯、涇宣、湖筆及徽墨,檀木櫃上放有琴、棋、書、畫等唐生前鍾愛的書房物品,盡顯儒雅之風,墓室之秘原來如此。建了通透式圍牆的墓園平時並不開放,只在每年護國起義紀念日即十二月二十五日前後開放三天,讓平民參觀憑弔。值得一提的是,唐墓正中的碑名「會澤唐公蓂賡墓」和配聯:「功業須當垂永久,風雲常為護儲胥。」是筆者曾祖父的學生雲南文教界一代宗師書法家陳榮昌先生(一八六○│一九三五)所書,其字平正莊重,遒勁俊美,屬書中上品。原以為配聯是雲南某位名士所撰,一打探全然不是。據與我家是世交的雲南著名詩人埂石先生所講,其上聯引自唐代詩人牟融的詩句(七律「寄周韶州」)下聯引自唐代著名詩人李商隱的詩句(七律「籌筆驛」),下聯中「儲胥」二字是指軍隊的營盤和將帥的營帳;這樣的配聯既貼切又高明,畢竟是「滇人多善聯」嘛。

獨具特色的廊柱式碑閣內左右各置四塊天然墨石碑刻,顯示了唐在民國初年中國社會各個時期的主要業績及重要的歷史地位。其中左4和右1兩塊為《會澤唐公蓂賡墓表》,全文共計二○八八字,由時任雲南省代省長周鍾嶽(曾先後任過蔡鍔和唐繼堯的秘書)撰文,雲南著名書法家布青陽書丹,時間為一九三一年二月,該墓表如實記述了唐的生平事跡,其文筆精練流暢,記述客觀公正,未有溢美誇張之詞,堪稱上品,有心者不妨前往一讀。墓表的結尾分這樣寫道:「……夫公功業,昭昭在天壤閒,何能湮沒?而世論顛倒黑白如此。故特揭書事實,以念將來之治國聞者」。⑴孫中山生前曾稱唐繼堯為「南天一柱」;國民政府于一九三五年明令褒揚,于一九三六年又明令改公葬為國葬,全國下半旗志哀,是民國時期全國二十七位享受國葬待遇的歷史名人之一。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已無人守護的唐墓上的銅制鎏金飛鷹被盜走,從此開啟了唐墓屢遭破壞的歷程。二○○九年一月一個天氣晴朗的上午,我在翠湖賓館見到了原雲南省主席龍雲先生的兒子、從美國回昆明辦事的龍繩德先生,在談到雲南名人唐繼堯在昆的歷史遺跡時,龍先生告訴我一個鮮為人知的內情,他說:五十年代初,時任雲南省人民政府副主席兼民委主任的張沖將軍聽說某單位正在拆除唐墓,便親自下去調查。原來,有關部門正在執行一個鏟除唐墓的計劃,張沖將軍立即向時任雲南省人民政府主席的陳賡將軍反映,陳賡將軍立即下令制止了這次「鏟除」行動。一九六一年,在極左思潮的影響下,頭腦「發熱」 的一些人又要拆毀唐墓,並打算在唐墓拆除後的遺址上建蓋一座「聶耳音樂廳」。但恰在此時,雲南省委書記處書記、省長于一川在公務之暇遊覽圓通山,特意到唐墓去看一看。當他看見一些工人正在拆除唐墓,即當場令秘書去告訴施工立即停工。返回機關後,于一川又打電話給昆明市委第一書記趙增益查問此事,市委即派人下到現場了解情況後向省委寫了一份《情況報告》。這份報告係由時任市委辦公室副主任的張一嗚執筆。據現已年逾八旬的張一鳴老先生回憶,當時這份報告的內容包括三個部份,第一:拆除唐墓的方案,有關部門事前並未報告,市委並不知情;第二:唐繼堯是中國近代史上有影響的歷史人物,拆除其墓是不慎重、不妥當的;第三:市委已責令有關部門立即停止拆墓。已拆除部分應按原樣修復。

「文革」初期的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九日,昆明市人民委員會向雲南省人民委員會遞交了《關于拆除圓通山公園唐繼堯墳墓的報告》⑵, 在這份報告中提到了第一次拆墓的情況、報告中寫道:「一九六一年曾由市委統戰部負責同志出面召開會議,徵得政協意見『同意拆遷出。』並由市園林局派人與唐的遺屬(唐的四妹唐芸賡)商量,她表示同意遷出,只要求在郊區建個簡單的墳墓,將墓內遺物(辦公筆硯等)留給她作紀念。當時已拆了一部份,後又修復。引起群眾猜疑,造成了一定的不良影響。」這就是唐墓第二次「拆遷」被叫停「後又修復」的檔案記錄。

第三次拆除唐墓行動是在一九六六年「文革」初期大破「四舊」的時候,當時的市人委(市政府)向省人委(省政府)寫報告(即前面提到的七、廿九報告),報告在闡述了拆墓的若干理由後:「根據廣大工農兵群眾的意見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要求,大破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精神,對圓通公園唐繼堯墳墓擬提出如下兩個意見:

一、完全拆除,也不另找地址搬遷;

二、指定郊區一空地,由其遺屬出面搬遷,如有困難,政府再予補助,這個意見已徵得唐的遺屬同意。

可否,請省人委批示。」

據張一鳴老先生回憶,這一次拆墓企圖又未得逞,原因一是市委不同意。二是省人委未批復。

在市人委「七、廿九報告」出台之前,唐墓西側已被「造反派」打開一道口子,聞風而至「好奇」的昆明人三五成群地進去「參觀」。據老昆明李忠義先生回憶說:「當時進後感覺墓室很高,地面空蕩蕩的,原有的書房擺設已被歹人洗劫一空。墓頂上垂下四根吊棺梓的鐵鏈子,離地有三米多高;墓室朝北的地方有一夾層通道黑洞洞的,幾個小伙伴都不敢進去。女孩子們更是膽子小,只敢站在墓室外面看熱鬧。原吊離地面的紅毛泥(水泥)棺椁已被移放在墓室外。後來這具棺椁又被移至接引殿下面往來圓通寺後門的通道上,一直放了二、三年」。愛看熱鬧的李忠義還見證了「文革」期間拆毀金馬碧雞坊和工人文化宮大門的「革命」行動,當時又粗又長的麻繩全派上了用場,那種被後來社會進步證明是反文明的倒行逆施的大拆大毀場面,令李先生沒齒不忘。

在二○○八年年末的一次同學聚會上,我遇到了我們小學時的體育老師周保榮先生,周老師現在已是一位對地方史有研究且小有名氣的書畫家了。周老師回憶說:「那是一九五四年我在圓通小學上五年級的時候,幾個男同學相約到圓通山玩。玩到唐墓附近時,見唐墓正中間已被打開一個黑洞洞的門。好奇的我們走近去才發現,正中的大墨石墓碑實際上是一扇可開啟的石門。我們進到墓室後發現,墓室上空用四根很的鐵鏈吊著一具很大的雕刻精美的石棺,離地二米以上,棺蓋的接縫清晰可見。記得已顯空蕩的墓室裡尚有一條茶几和幾把藤明式太師椅。」原來,「文革」初期李先生見到的「水泥」棺椁,實際上是有人故意破壞塗抹上一層水泥所致。周老師回憶說:「當時我們還上到唐墓頂上去玩,還親手摸了摸翼展約一米金燦燦的飛鷹,金飛鷹一共有三只,左右兩側和正中各一只。」此時,原唐墓周圍鐵柵欄式的圍牆早已不見了蹤影。

「文革」前和十年浩劫的「文革」中,陵墓屢遭破壞,墓園中的石人、石馬、石欄杆及墓頂上漢白玉石雕地球被損毀。據唐繼堯的侄女現任曲靖市老幹書協副會長的唐雷玲女士所講:「『文革』後期的一九七四年,墳墓石砌的圍墻被人挖開,還放上炸葯,引線都已安好,勢欲將墓炸毀,唐墓危在日一夕。幸好正遇朝鮮的崔庸健委員長訪華,並專程來昆明給恩師唐繼堯掃墓,時任中共雲南省委書記的周興得知,及時向北京的周恩來總理報告了此事,周總理立即下令,雲南省委訊速制止了這一破壞行為,還派駐部隊守護,方得幸免。」⑶由于這次崔庸健專程來昆為唐繼堯掃墓一事在《雲南省志‧外事志》 中並無記載,我特意向唐雷玲女士求證。唐女士告訴我,在「文革」末期的一天,省委統戰部等有關部門在省博物館組織的一次「文革」查抄物品辨認會上,一位部長向她透露了這次唐墓遇險記,但這位部長叫什麼名字,她已記不來了,畢竟是三十多年過去了。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得到初步修復的康繼堯墓與朱德舊居、雲南貢院和中共雲南省委建黨舊址等單位一起被雲南省人民政府列為第三批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幾年前,雲南社科界在雲南地方特色文化研究中,將唐墓列為雲南「護國文化」的一項重要歷史遺產。二○○五年雲南「護國首義」九○周年前夕,兩位研究地方文史的民間學者通過媒體朋友介紹找到我,說要與我談談唐繼堯與護國運動。回想起那一晚的初次相見,感覺就像是與地下工作者的一次面談,兩位朋友的執著和真誠令我感動。從此,有關雲南歷史夕人的一段歷史真相在我們不懈的適尋中逐漸清晰起來;原來,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唐繼堯墓,曾幾度險遭拆毀。只是每當拆爆的大鐘聲響起時,又非常意外地被叫停。二十多年間四次拆毀四次被叫停,其中故事,折射出極左年代那段特殊歷史時期中野蠻與文明,偏執與理性,愚昧與良知的較量,而在一九八五年省裡有關方面決定修復幾經受損的唐繼堯墓,則是中國改革開放第一次思想解放運動撥亂反正帶來的一個結果。二○○八年五月,旅居海外的唐氏後人唐書瑋、唐書瑜等一行七人來昆掃墓,對唐墓得到國家的妥善保護和此行受到省、市有關部門的盛情接待感動不已。

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正值雲南「護國首義」九十三周年紀念日,昆明城晴空萬里,圓通山迎來了五位韓國訪問學者,他們懷著崇敬的心情前來瞻仰唐繼堯墓,我作為陪同之一與他們一同拍照留念。歷史記載(據二○○八年末在昆出版的《李范奭將軍回憶錄》);從一九一六年起,唐繼堯將軍就參與孫中山為韓國(含朝鮮)「復國獨立運動」(在雲南講武堂)培養革命軍事幹部的計劃,其中就有後來成為韓國首任總理兼國防部長的李范奭將軍和朝鮮的崔庸健委員長等;有一九二五年在雲南航空隊第一班畢業被稱為韓國「空軍祖母」(可能是亞洲首位女飛行員)的權基玉女士。一九四八年八月,大韓民國政府在成立文告中對唐將軍列名申謝,以示崇功報德,永志不忘。韓國朋友告訴我,在當年八八位「大韓民國建國勛章(大總統章)」受賞者中只有一位外國人,他就是中國的唐繼堯將軍。「唐將軍在我們國家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我們,我們決不會忘記!」韓國朋友動情地說。這段幾近湮沒的中韓友誼的重要歷史,是在半個多世紀後韓中社科界的學術交流中,由雲南社科專家龍東林先生帶頭揭開的。唐將軍還幫助過韓國「復國獨立運動」之父申奎植先生,只是相關的詳細史料仍在找尋中。

唐繼堯生前曾在《會澤筆記》中寫道:「不速使中國富強,凌駕歐美,俯視列強,枉為二十世紀之中華男兒」。唐繼堯執政雲南近十三年,「創造了雲南歷史上當之無愧的『唐繼堯時代』。」⑷唐繼堯「熱血不禁真愛國」的一生,不愧為堂堂中華男兒,雲南人的驕傲!

參考文獻

⑴五華區文管會編著《五華區文物志》P24 1998.7

⑵昆明市檔案館、收藏資料

⑶會澤縣政協、會澤民間唐繼堯研究會:《唐繼堯研究》第四輯

唐雪玲、《年少時在伯父唐繼堯墓前祭掃的追憶》2003.9

⑷潘先林《唐繼堯與中國近代化》雲南社科期刊《學術探索》2009(2)

本文初稿《唐繼堯墓四次遇毀記》刊登于200 9.2.27《雲南日報》第八版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9期;民國98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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