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特戰部隊──支援滇緬邊區反共救國軍之歷程
黃成彥
這雖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每當憶及,它仍像電影一幕一幕地呈現在眼前。因為這些都曾是我一步一腳印艱辛地走過,也像酸、甜、苦、辣的味道一樣一樣地嘗過,又怎能忘得了。
有關滇緬邊區游擊部隊在緬甸活動的情形暨諸役,曾在「雲南文獻」中拜讀過很多位鄉長之精闢報導,現僅將本人隨特戰部隊赴邊區支援游擊部隊│反共救國軍之概略情形簡述於后:
一、當時(一九六○)之戰略想定
當時政府反攻大陸之政策,是鑒於江、浙、湘、粵、桂、贛、閩、雲、貴等這幾個省份離台灣較近,時機成熟時,不論是自海上或空中滲透,均比較近程方便。故指定了凡是籍屬以上這幾個省份的軍中適齡精壯青年,無論官兵,均調集到桃園龍潭│傘兵訓練中心│接受軍訓。
沾了籍屬雲南人之光,我被選上了。
當時,我正服務於國防部屬下的一個xx通信單位。這次本單位被選調的共是十五人,而人數雖多,但在受訓前,還必須經過數次嚴格的體格檢查;如像患有高血壓、心臟病、或是身體過肥、過瘦、或是患有懼高症等,均不適宜跳傘。
經過這許許多多檢查後,一起被選調的十五位同仁中,有十二位因體位不合被遣返原單位,留下的除一位籍屬湖南的馬姓同仁外,又是楊蓁和我兩張老滇票。在傘訓中,楊華跳第四次時因腿部受傷,也返回原單位,完成五次傘訓的僅有馬和我兩人。
二、參加特訓概要
既已被選為特戰部隊的成員,僅是這個「特」字就與一般部隊不同,自然所受教育、訓練,也就與普通部隊各異。每一成員,上自司令官,下迄伙夫,都必須完成五次傘訓、山訓、夜訓暨長途行軍之耐力及戰技格鬥訓練。至於思想、政治教育,更是特別著重,可以想見這個部隊之特性應是一個戰略重於戰術的優秀部隊。
三、赴緬寮泰邊區支援作戰情形
一切戰訓均完成後,接著而來的是,派赴所需要緊急支援的地區,去執行作戰任務。而在當時的作戰戰略大環境來說,首先應支援的是泰、緬、寮邊區的反共救國軍游擊部隊。
本次泰派支援的部隊是隸屬特一總隊的第六、七、八三個大隊,約一千餘人。係凜於當時游擊部隊被中(中共)緬聯合之陸空軍圍攻,情勢險惡,而奉命去支援的。
當時的戰略思想是;如果這一仗我們戰勝,不排除運用我們「特戰」的專長,空投敵後(按當時之江拉基地離雲南之距離僅需三天之步行即可抵達),先行生存發展,並力求壯大。
部隊奉命進入「任務整備中心」,大概是中華民國的四十九年(一九六○年)的十一月,為了絕對保密部隊之未來行動,一進了任務整備中心後,無論官兵,都受限停止與外界有任何之電訊連絡。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縱然明知此去生死難卜,但為了多難的國家,也得勇往直前,不能退縮。
在整備中心約一週,萬事均準備完成後,選擇了一個萬里晴空,利於飛行的天候,我們自新竹軍用機場乘C-46戲運輸機起飛,當時的泰、寮政府,有鑑於被赤化的恐共症,故對台灣仍極友好、支持。飛機飛經兩國上空,自無問題。
本大隊是在四十九年(一九六○年)的十一月底某一天下午四時三十分左右,抵達緬甸孟北寮指揮部附近的自建克難機場。(這個機場是建在緊靠湄公河畔,左為寮國,右為泰國之三角地帶。而機場之建地則應屬緬甸地區。且這個機場均是以人工克難建造的。僅可供C-46運輸機降落的一塊大操場,飛機的起降都是人力臨時擺出通訊訊號指揮而已,說它是克難機場,一點也不為過)進入戰地,一切都得隨遇而安,部隊依序進住附近因避戰火早已遷走之民房中。
這個地區氣候環境,在這裡也有必要先敘述一下:
顧名思義,凡屬一個國家的邊陲地區,一定是人煙稀少,草莽森林,毒蛇猛獸出入之地。這個橫跨湄公河的泰、緬、寮三角地帶,正是這種情形。密林內外除了經常可聞狼嚎虎嘯外,更因人跡少至,地上枯葉盈尺,溪水中更長有甚多之水蛭(俗稱螞蝗),連一些矮樹枝上亦長有細小之旱蛭,常在人經過震動樹枝時,掉下鑽入衣服下之皮膚上叮咬,其嘴如一小形之吸盤,凡被吸住,先無任何痛癢感覺,故很難預先發覺,須俟其將人血吸飽後,始會自動放開吸盤掉下。當其無聲無覺掉下後,被吸咬之傷口處還會再流出被吸相同數量之血液。這時傷口處也才會有既痛又癢之感覺。被水蛭盯上,亦復如是。因而,我們都會經常除穿上厚襪外,亦將褲腳紮緊,再用毛巾將脖子圍住,以防其滲入吸血。有時也會在其未吸飽前被發現,這時如僅用手去扯,是無法扯掉的;必須用重力拍打使其震驚收縮,或用香煙去燻才會使其掉落。
此外,還有一種是蘊藏在當地山區的白霧│這種白霧當地人稱「瘴氣」,晴天時每天須到上午十時以後才會逐漸散去,如逢陰雨天,則整個森林從早到晚都是白茫茫一片。而這種白霧(瘴氣)擴散後,更會給當地住民患上可怕的「瘧疾」症(俗稱發擺子),這種病都是在呼吸空氣時無形染上,當瘧疾病發時,全身會發冷發熱。或是先熱後冷,使全身抖個不停。輕則數天就可痊癒,重則如時日拖得太久,也會要命。因而,我們在出發前都在台灣先注射了防瘧預防針。並隨身帶上瘧疾之剋星│「奎寧丸」,以防不時之需。在這裡的主食,仍是自泰國購進白米,交由小木船經湄公河運補。然因湄公河狹窄,僅靠小木船每次運量有限,最使人難忍受的是,如萬一運補難以接上,就得就近向當地土著購買糯米充飢(因當地民眾只生產糯米之故)。
談到吃糯米,因其黏性大,如經甑子蒸過,飯是一粒一粒的尚好下嚥,但如無甑子蒸過,僅用大鍋煮來吃,因其黏性大,就會一團一團的難以下嚥,就算勉強吃下,亦難很快消化。
這樣,日久下來,大家都變成了厭食、怕食、不想食。至於副食品,蔬果一類,為保新鮮,只有向當地民眾收購,但多數民眾都只栽種少數自己食用,並無大宗出售。如像蔥蒜,也只在門口種上幾顆,如果要向其購買調味,她也僅從蔥蒜邊摘幾個葉子賣給你,從不整顆拔起賣的。
原因是當地氣候白天甚熱,總在三八℃以上。而晚上十時以後則會驟降到零下幾度。但此地之土壤卻特別肥美,若按氣候,每年之農作物可三種三收穫,但卻因白天氣候太熱,而且只種一季就夠食一年,因而,這裡的土著也就懶得再多勞動了。
倒是這裡的家畜、家禽非常便宜,一隻雞或鴨僅要泰銖貳到參銖(當時與台幣的比值是一銖換台幣兩元)即可買到一隻。包括牛、羊、豬也是二十銖以內就可到一隻,因而,當蔬菜供不應求時,我們就會購買這些便宜的家畜來吃。當然這樣除為了佐餐外,也是為了大家身體之健康及增強體力。為這樣,我們的總隊長夏超少將特別喊出:「在這裡,有什麼就吃什麼,等回到台灣,想吃什麼就買什麼」的號。
一筆不能兩用,回過頭來再補述抵達戰地│猛北寮當晚的情況:
當天下午約四點半左右自新竹乘C-46運運輸機抵達後,因長途飛行,大家都感到有些疲倦,入住民房並晚餐後,因雖係戰地,四週均有游擊部隊擔任警戒,尚無立即之敵情顧慮。故即就寢。但當部隊人人在疲憊中進入夢鄉後,卻突然奉命起床擦鎗。原因是游擊基地東線三、五軍之防線已被敵先遣小組滲透(因防區多係密林、影響視野,且防區遼闊,故被滲透)。東線守軍已轉入第二線陣地,戰地狀況已有惡化情形,而我特戰部隊由台灣乘機來緬時,因需途經泰、寮兩國之領空,該兩國政府曾要求部隊不得隨身攜帶武器,故部隊所使用之武器,均擦上黃油後打包由另一專機運來。為應付此變化不定之狀況,乃連夜起床擦槍準備應變。幸好滲入之敵人均係當地土民,戰力不強,我東線轉入第二線之游擊部隊三、五軍已穩住陣腳。
部隊因係初蒞戰地,對此草莽森林更感陌生,表面看得見之敵人│中共軍與緬軍尚可對付,而潛伏在暗中之毒蛇、毒蟲(毒蜘蛛、毒螞蟻、毒蜈蚣、毒螞蝗)暨獅虎猛獸等則隨時均會出現。白天尚好,一到夜間,就會令人食宿難安,心生恐懼。凡派值夜間之衛兵均是兩人一組,除彼此壯膽外,也可相互支援。然縱是如此,還因過度緊張,而發生了這樣的一個笑話;原因是當地土著之茅屋雖蓋有兩層或三層,但人均住在二樓以上,且每家之二樓中央無論日夜均燒有一盆炭火,以防猛禽之襲擊。樓下雖空著,但卻無家禽家畜居住之任何設施。可以說凡所養之一切家禽都是野放在住屋附近,由其自生自滅。尤其是牛、羊、豬等行動走得較遠,幾年下來,這些家畜禽究竟繁殖了多少隻?那幾隻是自己的,連牠的主人也算不清楚。
部隊駐定後的第三天晚上,有某隊派值前哨的哨兵,聽到前面不遠處有人踐踏地上枯葉走過的沙沙沙沙響聲不斷,分不出是長官來查哨或是敵人入侵,乃大聲呵問「口令」?然接近之黑影,不但不回答口令內容,仍繼續接近。時間是分秒必爭,再經哨兵第二次第三次之呵問仍是不答。彼此間之距離,也越來越近,哨兵為了自身及營區同僚安全,只好開鎗射擊。這一鎗除了向對方│不管是敵是友均應「停止」示警外,(如再前進,就會被射殺,故未真正瞄準射擊)另一方面,也在警示住在附近營區仍在熟睡中之同僚,已發現敵蹤,應早作迎戰準備。這「怦」的一聲,因時在靜夜,聲傳甚遠,震撼性亦大,不但驚起了指揮部營區五里內之同僚,離前哨不遠處的那個黑影也聞聲向來路急逃。經派人循足跡搜尋,則發現有甚多之牛蹄印,研判為附近農民野放在外深夜覓食之牛隻。因初臨戰地對當地環境不甚瞭解,而鬧出這個笑話。
前面說過,因我們這批特戰部隊的進駐│對邊區游擊部隊(後均改番號為反共救國軍教導總隊以統一名稱)的支援,誠如「如虎添翼」,無論中共或緬甸軍隊,都視我們為眼中釘肉中刺,欲將我們除之而後快。
東線由雲南入緬之共軍,已派小部隊配合當地之強悍土人(玀黑)滲入反共救國軍三、五軍之第一線陣地,迫使三、五軍撤至第二線預備陣地始穩住陣腳。在南昆方由緬軍主功之部隊,也進駐離由胡開業上校指揮之南昆指揮部防區僅約二十哩之大緬寺中,戰爭也是一觸即發。為蒐集情資及指揮連絡方便起見,我奉命率領本分隊所屬之電台及人員,配屬南昆指揮部工作。
胡開業上校指揮官,是一位戰術戰略均深具修養之廣東人,外表威嚴,內心則甚有愛心,故深得官兵之愛戴。
我們報到後,除生活上與他們搭伙外,一切行動均不受其節制。而話雖如此,因為我們是特戰部隊派出的一個單位,人數雖不多,但身為這十餘人主官的我(當時我是這個分隊的少校分隊長),一切仍依軍中之禮數規範而行,以確保部隊榮譽。
孫子兵法有云:「最好之防禦是攻擊」,當獲知緬軍已進駐離指揮部僅約二十哩之大緬寺時(按緬寺內平時均住有信奉佛教之和尚),總指揮部(以下均簡稱總部)按情資研判後,乃決定對住在該寺之緬軍發起一個拂曉攻擊,冀能將彼等一舉殲滅於緬寺中。乃派剛抵戰區不久之特戰第七大隊第三十四中隊乘夜前突襲。該隊係首次奉命向南昆週邊之緬軍攻擊,由大隊長孟廣喜親自指揮。並由八大隊配來一個分隊支援,由少校分隊長巨建明率領。三十四中隊隊長為蕭敬輝中校,劉錫倫上尉為突擊隊長,副分隊長為李永喜上尉,為保持行動秘密,此次出擊特繞道行進,因所經路線泰半為原始森林,是故,夜間行進十分困難。途中又為尋找遺失之一枝信號槍,耽誤了許多時間,預定拂曉攻擊時間已過。天亮之時,部隊始到達目標地│緬軍陣地前,緬軍部分人員已起床在洗臉,說時遲那時快,三十四中隊中尉組長劉大祥已衝入緬軍陣地內,惜被敵人發現遭擊斃。此時,雙方立即展開激烈槍戰,我軍因地形開闊,難獲隱蔽,完全暴露在敵火下,因敵人火力強力,我三十四中隊在敵人猛攻下進退兩難,孟大隊長見情勢無法突破,又怕軍心騷動,只好以無線電話向夏先生請援。此際,天色已大亮,霧也漸漸散去,劉大祥屍體在我火力掩護下,由傅仲林上尉背回交大隊指揮所處理。約在十時左右,夏先生到第一線視察,這才安定軍心。天黑後,部隊終於安全撤離。三十四中隊中校指導員朱劍夫,於部隊運動中,不幸被敵人炮彈破片擊中頭部當場死亡。這是我特戰部隊在滇緬邊區陣亡階級最高者。此次出擊,我方總共陣亡六十名人員。烈士紀念碑建立在龍潭虎嘯營。(這一段乃摘錄自當時曾參加役作戰之大隊部少校軍醫張一夫先生所撰「從沙場到杏林」一書,特為注明)
游擊戰術之首要在速戰速決,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既無法達到奇襲效果,且眼看緬軍(國防軍)之增援部隊又不斷趕到,部隊乃於當晚奉命撤回原駐地。
據情資所獲,中共所派來的五個山地整裝師已先後抵達東線,並配有坦克部隊,且部分更繞過游擊陣地與南昆緬軍配合,對我游擊部隊之江拉總部,孟白寮指揮部,南昆指揮部形成大包圍之勢。
研判敵我態勢,東、西、南三面均有強敵,如留下與敵決戰,戰勝固好,萬一戰敗欲退至泰、寮時,兩者均受湄公河所阻,乃兵家所忌。經慎重考慮並請示層峰後,為保持實力,不作無謂犧牲。乃奉命於民國四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六時乘竹筏渡過湄公河抵達寮國。安全渡河後,為阻止敵人強渡湄公河進擊,由先過河之六、八兩個大隊負責江防,本七大隊則奉命爬至約一千餘公尺之高山上佈防。敵人抵達我們原來之孟白寮指揮部時,已是我們安全撤至寮國境內的第二天│四九、十二、二六的上午,他們的作戰想定,是想把我們包圍壓迫至江拉,孟白寮一帶而殲滅之。
卻沒料到,我們會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地,在頭天晚上就渡過湄公河撤走了,雖在隔湄公河不遠處尚可看見我們的人,但礙於國際公法,他們也只有徒呼負負了。
高山上缺水,為了生存,經研判已無敵情顧慮時,兩天後我們就深入寮境南他外圍駐紮。這個村莊的住民,看其穿著,女性多為上下相連之繡花套裙;男性則大多數均不修邊幅,長長之頭髮鬍子都不整理,表面還很難分辨出他是男是女?但無論男女,他們均甚友善,我們這些不速之客的進駐,雖然是預先徵得他們國家元首的同意,暫時借住。但在生活上,也算是擾亂他們的寧靜。然無論男女老少,雖言語不通,在路上碰面時,均會相互微笑點頭,毫無半點敵視之意。而我們也軍紀嚴明,從不侵擾。因此,彼此均能和睦相處,相安無事。在這個村的旁邊,也有一條清澈深淺不一,全村人都賴以生存之小河,村人把牠流經村邊之全段分為上下兩段;上段專供飲用,下段則可為人畜沐浴、泡澡、洗衣、洗菜之用。
緬、寮、泰地區之氣候相同,白天當太陽出來後,氣溫總高在三七、三八度左右,一待太陽下山,就會驟降到五度以下,使人難以適應。因而每當晴天中午或下午,都會看到愛清潔的擺夷族年輕婦女,都會成群結隊地到村旁這條清澈的下段河水中沐浴嬉戲。因為她們都一律穿著套裙下水,用兩手在衣服下面摸來搓去,直到她們認為身上的骯髒已完全洗乾淨,要上岸回家時,才會站到水較淺之河邊,一手將乾套裙從頭上慢慢往下套,另一手卻將濕套裙往下脫。這樣既方便,也不會讓春光外洩。這種在水旁換衣的方法,使偷窺者,除了可看到她們的頭、手、足等部位外,很難讓你看到任何隱私部份。因而,她可以在一群男人眾目睽睽下,大大方方地脫衣換衣,一點也不會臉紅。
在這裡,依據上級命令的原訂計劃,是在寮國建立第二基地,再伺機發展。因而就在離這個小鎮不遠之空曠地,選定適於駐紮之營區住地。開始就地取材;這附近山上都長滿了一叢叢的表皮金黃色粗竹,材質堅硬紮實,不易腐壞,為最好之牆壁建材。至於樑柱,森林中也長滿了高矮粗細之直木,只要花點勞力和時間,把它砍倒運回,就可以依預定尺寸鋸斷使用。至於牆壁,將粗竹砍回後,用刀交錯劃開壓平後,在按所需寬度一塊一塊拼整齊,並在每一排竹之後面,以富黏性之黃土與稻草攪拌,並厚厚糊上一層,俟其曬乾後,組裝起來就是一道堅實不通風的牆壁。再以樹幹,或棕葉在屋頂上鋪上數層,一間可避風雨的克難屋就造成了。
在南他附近,大約住了將近一個月,當大夥兒正在忙著搭建新居時,卻意外傳來了,要我們全體撤返台灣的指令;這突然而來的指令,使每個人都不知所措而陷入猜疑中。直到第二天才確知是當整個部隊自緬境江拉撤退的那天,正好有一架自台灣飛來空投補給武器的飛機,來江拉總部作空投補給,而在飛機尚未抵達前之數小時,我們就已撤走,因兩者都在行動中,無法確切保持通訊連絡,當補給飛機臨空時,又正逢陰雨霧氣茫茫,部隊縱未撤退,空投飛機也無法看清楚空投場擺出之布板通訊訊號。駕駛員乃自作主張,依過去幾次之空投經驗地點,將補給武器投下。更不巧的是,這些武器均為美援武器,而且還在武器之裝箱上印有兩隻手相握,表示「中美合作」暨中美兩國國旗之標籤。當緬軍撿獲這些武器後,乃據以向聯合國控告「美國協助台灣國民黨軍隊,侵佔緬甸國土」。聯合國為維護世界和平與正義,乃表決由中、美、泰、緬組成監督撤退小組,督促這批游擊隊全數撤回台灣。
因為標籤及武器證據確鑿,實難抵賴,美國在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內雖為常務理事國,也有否決權,在全世界也係強國之一,但他在暗中幫助可以,也不敢出面對聯合國「和平」與「正義」之宗旨,持反對態度,冒天下之大不韙。就政府之立場言,因在大陸軍事失敗,剛轉進到台灣,可說也正處於風雨飄搖之際,自也不願再造成外交上之困擾,只有依照聯合國之決定忍痛令駐緬、泰邊區為國奮戰不屈之忠貞游擊隊撤回台灣。
談到反共救國軍游擊部隊,確實人數究有多少?除在政府主管單位中有案可稽者外,因大多數單位都採行擴大番號編制。譬如說,僅有一個排的兵力,他可稱為一個連,依此類推,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外人實難知道確實人數。
這次撤台的人數,除了我們係由台灣派過去的正規特戰部隊六、七、八三個大隊近千人非撤不可外,原在泰緬邊區的游擊部隊,均採意願制,願回台灣者,由政府派機接回。有些則因恐返台後無法適應新環境,還不如在邊區可自由自在,海闊天空。因而,也有甚多人留了下來。尤其是三軍的李文煥部,和五軍的段希文部,雖口頭答應撤台,事實上卻留下未走。自然那些其他單位志願留下的零星人員,也就投入了三、五兩軍。
一九六五年間,泰國各地共黨叛亂日行猖獗,尤其泰北毗鄰遼北地區,受到中共訓練支持的泰兵,已經做到可以切斷邊境公路交通的程度。泰政府之軍警力量,疲於奔命,難以遏阻。在泰國政府的商請和滇游的自願下,三、五兩軍共組志願隊,於一九六五年十一月開始,先後蕩平清萊所屬昌孔縣、昌堪縣等山區的久踞共黨。復於一九七一年間,再以一股志願隊為前鋒,在泰國陸空軍的支援下,蕩平泰共根深蒂固盤踞了近二十年的重要根據地│考柯。(滇游為什麼甘願冒生命危險去替泰國人打仗?目的在換取在泰國的長久安居而已。這段史實,摘自「雲南文獻」的三十六期曹伯然先生撰之「滇緬邊區反共遊擊隊的形成與消失」一文,特為註明」)
四、奉命撤回台灣
回筆再敘述我們這三個特戰大隊之撤返情形:
當大家正在寮國北部那個南他鎮邊附近忙著砍樹、伐竹,準備建立第二游擊基地時,撤返台灣的命令,震驚起每個人均產生「憂」「喜」兩種不同之心情。憂的是,我們的國運為何如此乖咎?處處均受制於人,撤回台灣後,反攻大陸的機會將更渺茫。每個人空懷救國救民的滿腔熱血和壯志;當國家命運不濟時又能如何?喜的是能回台灣,不久又可以與親人團聚了,自是喜在心頭。
由寮國南他鎮到泰國邊境,可以用卡車運輸至集結地點,還需步行三天才可到達。這三天的行程中,仍免不了要翻山越嶺,穿過崎嶇莽林。一路上,全副武裝地上山下山,爬過一座又一座,好像永遠爬不完的高山一樣,真是太多太多了。不但內衣溼透,連外衣褲也會滴水。想像得到,早上出發時所準備的一水壺開水,早已喝光。在高山上,連生水都無法找到,有時在半山的土人農地中,發現剛長出僅小手臂粗細的冬瓜時,為解決燃眉之「渴」,也會偷摘下來以刺刀切成幾段分食。下了山,看見農田裡有水,雖水上漂浮著農人施肥的大便,也顧不了什麼衛生不衛生了,用棍子將大便趕遠一些。為了趕路,也為了維持體力,急忙用水壺灌滿一水壺生水帶著喝。畢竟生命還是比衛生重要。但也要知道,在行軍前預備隨身帶一些生大蒜在身上,當喝過生水後,吃一小片大蒜就萬事全OK,完全清毒了。既不會拉肚子,更不會發生其他任何疾病。這都是在行軍中萬不得已,口渴非喝生水時,於無意中所學到的寶貴經驗。
在行軍的第二天,必須經過一邊是高山,另一邊則為湄公河約十餘公里的唯一可行的崎嶇通道。而湄公河對岸又駐紮有甚多之緬甸的國防軍,因湄公可甚狹,應在所有鎗砲之射程內,如被其發現阻擊,勢必發生傷亡。為安全計,大隊長孟廣喜上校,乃下令白天休息,改為夜間再出發。並規定,行軍途中任何人均不准講話,更不准使用手電筒。但為了相互識別,不致走錯路或脫隊起見,每人在自己後面的S帶掛上一條摺為三折的白毛巾做識別記號。
部隊一路鴉雀無聲,大家都特別提高警覺,因此時尚無月亮,夜是黑漆漆地,每個人都注視著前面鄰兵背後有點模糊的那塊白毛巾,高一步,低一步,緊張地跟著走,縱是跌倒了也得趕快爬起跟上,以免脫隊走錯路,約五小時後,我們終於安全地通過了這段崎嶇的驚險道路。也慢慢地爬上了一座約千餘公尺的高山,這時已時近午夜,月亮也出來了,藉皎潔的月光,可以看清這山頭上住有一戶蓋有兩層茅屋(樓下也睡著幾頭毛豬)的住家,四週之地勢也較平坦。孟大隊長看大家都走累了,乃下令派出四週警戒後,部隊自行擇地露宿。此時大家都後疲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豈料天有不測風,睡下還不到兩小時,原來月亮皎潔的月光已經不見,卻帶給我們一場措手不及的豪雨。被雨水淋濕驚醒的我們,只好捲起簡單行李,本能地衝向那間唯一的茅屋樓下躲避。動作快的尚可擠到一席與豬同眠之地。因為人數太多,後到的連站立之地也難尋,只好穿上雨衣在露天淋到天明。在平時,你可以講衛生,談享受,但當你真正遇到這樣惡劣不如意的環境時,你除了隨遇而安地去接受,忍受外,你又能如何?這種苦楚,也只有經歷過的過來人才能體會個中滋味。
第三天,我們終於走到泰國邊境的車運集結點,這裡離寮國的「回賽」也很近,但我們仍身著軍裝,奉命不准進入。
第四天一早,就坐上泰國支援的大卡車,因公路建設品質太差,一路上不但顛簸得讓你七葷八素,暈頭轉向,更難受的是,當抵達泰國大城│清萊時,每個人全身上下都沾滿了一層厚厚的黃灰,分不清那是衣服,那是褲子,除兩個眼珠尚在動外,幾乎都成了「黃人」。下車後花了很多時間拍打,才恢復本來面目。當晚住在清萊,晚餐是由旅泰華僑出資招待。次日由清萊機場搭C-46運輸機至清邁,再換乘台灣派來運輸量較大之C-119運輸機,於中華民國五十年的三月二十九日(青年節)回到了台灣。飛機先在屏東機場降落,全體成員經衛生人員在衣服內內外外噴灑消毒劑後,再乘原機直飛新竹軍用機場降落。
新竹是我們出發邊區時搭機的起始地,想不到出人意料地,五個月後又回到這裡。這趟有始有終的旅程,真叫人感慨萬千!回憶去時,每個人都已抱為國犧牲的必死決心,想不到歷經戰火身幸健地又回到這裡。一個人一生的際遇,無論好或壞都真難以預料。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9期;民國98年12月25日出版)